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烏台詩案」在經歷了一百三十天的折騰後,最終是以蘇軾被貶謫為"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作收。曾經是轟動天下的科場奇才,如今成了落寞的戴罪犯官—被貶官,被貶到荒涼的黃州,充當沒有實權的團練副使,而且不得擅離該地。這樣的驚險遭遇和人生磨難,對蘇東坡的整個人生都造成了重大的影響,但他,要說沒有怨天尤人那是不可能的,可貴的是他努力的去學著適應,而且還適應得不錯,之所以成為千年以來倍受愛戴的詩人,其來有自。
被貶黜黃州後,蘇軾有一首著名的、感慨萬千的《臨江仙。夜歸臨臬》是這樣寫的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醒復醉」三字有意,我醒時喝,喝到醉倒了;醉後醒來,醒後又再醉倒。他不想醒來,只希望能在醉夢中忘卻世間的種種。問題是他終究還是醒了過來,然後蹣跚的踉踉蹌蹌的回到家了,幾點回家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很晚了;他敲著門,問題是沒人應門,只聽得該應門的家童雷鳴般的鼻息聲,應該是睡得正甜吧。他敲了一會兒,沒人回應,也就算了,不想因此而吵醒家人,那怎麼辦呢?他家離江邊不遠,他就倚著拄仗聆聽著江水流淌著的聲音,心思搖蕩恍惚:我這幅身體好像長久以來都不歸我所有,不是為了家庭,就是為了職業,不是忙吃的,就是忙住的,就是忙著應付各種開銷(蘇軾被貶到黃州時,因為平時生性大方,沒什麼積蓄,加上家裡有二十多個人需要靠他來生活,因此忙吃的,忙住的,忙著應付開銷就成了他的當務之急,把他搞得有些焦頭爛額,最後甚至當了農夫來解決吃的問題。)我何時才能從應付這些身外之物中解脫出來呢?夜深了,風靜了,江面平穩無波了,好想駕著一葉扁舟到了無人跡的地方,就在無人知曉處渡過餘生。
許多人—以何飛鵬(2016-11-21)為代表,因為其他人與他的說法相類似—,對「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兩句詩句最有感。何飛鵬說他的生活,一半由秘書安排;一半必須為家人負責,此身幾乎非他所有(幾乎沒有什麼自我),但最有感的下一句,因為在角色扮演,責任承擔,目標達成這些沈重的壓力背後,其實他也有出走、逃脫的想望。
何飛鵬的說法是哀樂中年會有的困境:上有老,下有小,加上經濟、工作上的承擔,感覺有點吃不消之時,對「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兩句詩句最有感,其實是很自然的,但反過來想,這也正表示他正為著別人而活,而且活得有聲有色,有哀、有樂,活得有方向,有目標。如果是角色、責任、目標都已完成,不再需要為誰而活,只需為自己負責時—例如躺平族,例如退休族—他們已經是「長喜此身歸我有,已然不需營營」,印象最深的可能不再是「何時忘卻營營」了—因為已經不需再"營營"了,對他們來說,印象最深的,感慨最多的應該是「小舟從此逝,如何寄餘生」。
身在其中時,我們有很多的感慨和怨言,事過境遷後,我們才察覺那時、那地已經成了生命中難得又可貴的永恆。因此,感受到生活壓力時,停下腳步,聆聽心聲—倚仗聽江聲—,站在局外看看想想此局的意義,或許你會覺得「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當下,不止不是痛苦,反而是種幸福。
註:據說第二天太守聽說此詞後,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為自己看守的罪臣,利用暗夜乘舟逃了。後來派人去查,才發現原來蘇東坡仍在床上酣睡,聽說這謠言後來神宗也有耳聞。(見林語堂的蘇東坡傳,202頁。)
林語堂(2023)。蘇東坡傳(第14刷)。湖南文藝出版社。
何飛鵬(2016-11-21)。長恨此身非我有。2024-08-10擷取自https://feipengho.pixnet.net/blog/post/4442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