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街小巷,看到過不少枚用諧音取名的飲料店、麵店、火鍋店名,簡直就是驗證了臺灣人沒有諧音會死,於是最近流行起一句話:「做人實在Tainan了。」
這也許是一種文化習性:我們習於把艱苦的心情,包一層糖衣,用詼諧的語氣說出,就變得不那麼苦了──《鬼才之道》就是一部這樣的電影。
連死了也要攀比,否則就會消失。全力奔走成自己都認不得自己的模樣,只為了在別人眼中多停留一秒。如果成了魂魄還是這麼痛苦,那死亡真的能帶來解脫嗎?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其實尚在人世的時候就需要好好面對?
恐怖的是對現實的折射,搞笑的是對人生的幻想。如果最終我們都將成為亡靈,被推到成為厲鬼的選秀舞臺上,主持人捏嗓夾笑問來一句:「請問你死得有多慘?」那簡直無異於振聲質問──你此生是否成為了有用的人?
那時,你該如何回答?
一個人的才華,有時候要變成鬼才知道。
生前老是窮忙、一事無成、沒有才華,連名字都讓人記不住的新人女鬼「同學」,來到了所有鬼都得靠嚇人出名搶地盤、競爭激烈的鬼界。死因死法平庸、也沒有淒厲怨念的她,和同樣不恐怖的帥哥男鬼Makoto一行魯蛇鬼組成團隊,在破舊旅館合夥嚇人,卻莫名被紅遍陰陽兩界的鬼界天后凱薩琳盯上打壓,連地盤都保不住。
這些已經徹底被活人遺忘的魯蛇鬼們,必須設法在重重困境中找到嚇出名堂變成當紅女鬼的方法,同時找到自己的價值和歸屬。(取自牽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電影簡介)
談及今生,便無可避免思考前世。想像死後的世界,其實等同在審視如今的生活──我們希望去蕪存菁,善惡有報。現世得不了的償,死後來要。
照過去鬼片的路線,所有靈異的背後都是一個有怨的謎題,而我們負責在逃竄中解謎。循著祂留下的恨意,看祂生前經歷了怎樣的日子,才積累出如今無解的恨意。故而在多數的電影之中,只有一枚幽魂能獲得聚光燈,把眉眉角角都拉出來細看,為每一聲尖叫套上意象。
在這樣的既定之中,謎題都找得到線索,恐懼和徬徨都有對應的答案,只消連線,就能獲得破關的滿足感;但《鬼才之道》並不循著這條路走。
它也放謎題,但它要觀眾從自己身上找答案。
主角同學在成為「同學」之前,本來只是和朋友在森林公園裡遊蕩的野鬼。一如現世之中人潮處容易形成商圈,常有人走動的地方,在鬼魂眼中也儼然一地聚寶盆。
作了鬼不再受餓睏之苦,但七情六慾並未消亡。瞥見美食還是會想吃,看見別人身上的新衣還是會想要,儘管成了非物質的存在,心底的缺渴仍舊得靠物質來填滿,因我們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
做活人時用買的,做死人時得用供的。一旦透過靈異現象成功在此界引發恐慌,請了師父來鬼祟之地作法,燒紙錢、拜供品,那才是鬼們真正企盼的獎賞,故而碰上一個活人便如獵人見幼鹿般眼中發光──人類恐懼的目光,是財富和地位的明鏡啊。若你看過電影就會明白,藏踞在森林公園公共廁所的那三隻鬼奪門追人的場面有多滑稽。本該嚇人的第一人稱視角,換了角度卻全是追逐名利的狼狽。
同學的眼神裡於是盡是徬徨。既然都是一些帶不走又留不下的,死了還強求什麼呢?沒有債要討、沒有仇要報、沒有溝壑要填滿,像剪斷吊線的玩偶,四肢和魂魄於是活得零零散散。
若不是面臨消散的危機,她也許會保持著對一切可有可無的神情,甘願作一隻不被記憶的孤魂野鬼。這是推動劇情的危機設計,也對應現世之中人終有一死,並進一步引出在所有「想要」背後的執念:你是為了什麼活著?你希望以什麼面貌而活?
本片起初便替所有枉死傷死正常死的鬼,定下一個鬼生新目標,即「成為最棒的厲鬼」。接下來便開始了傳統與新舊文化的碰撞大雜燴,儼然決戰靈界伸展台,各式各樣你我曾怕過、想過、甚至偷偷自己也曾用畫筆勾勒過的鬼之厲貌,用既經典又從未見識的形象重生,在可怕、可恨、可憐之外,刷上一層難以解釋的可愛。
例如最勢不兩立的前同事後死敵,宛如世代交替一般的鬼界雙女星,「旺來大飯店414房怪談」的凱薩琳,和致敬《藍色恐懼》的「紅衣舞裙短片背後靈」潔西卡,如石膏般的慘白臉色和眼角血跡固然嚇人,但當媒體在談話節目或現場採訪提及兩人時,一口一個親暱過分的「薩琳」和「西卡」──那樣子完全不管姓名邏輯、取名來由,只要遇到名字有三個字,就是要任意砍去第一字、只喚後面兩字的風格,實在太日常太親切,喚醒心底有「到底誰會姓凱名薩琳」的吐槽慾,衝出唇齒後徑直化作放聲大笑。
讓我來形容的話,《鬼才之道》宛如一部社畜生活實錄,用黑色幽默裝著滿滿的無奈觀察。
你大概很難忘記中元節大派對上,鬼委會上致詞的長官如何一臉和善地面目扭曲,話裡藏刀又夾棉,句子和句子之間峰迴路轉,冷汗要滴下的那一瞬又緊急收回,忙加入滿席掌聲;本以為能藉著與當紅炸子雞潔西卡簽約一飛沖天的隧道三人組,入了行才知眼前只有魔山壓頂,每個人都得穿上一模一樣的制服磨滅自我,只為成就另一個不像自己的臉孔,換取生活的空隙;就連劇情峰點將至的那場餐廳追逐戲,女鬼們為搶鏡而彼此牽制的每一次出手都過分迷人,看到薩琳手掌壓上潔西卡使絆子扔下的樂高時,你的掌心很難不跟著刺痛起來,或是看見西卡被搶去最終亮相的那一刻,總有人會忍不住想起辛苦做好的報告被截胡時的怒極反笑。
氣能解決什麼,哭又能奪回什麼呢?還不如聚眾唱一整夜的KTV。所以這群臨時成班的烏合之眾,為了將彼此從滅亡的邊緣撈回岸上,即使一個月的死亡期限近在眼前,也要黏在大廳裡歡唱兜歌生前未能大紅大紫的憾歌,用最難聽的聲音、最難看的舞姿,重現那支無人問津的〈愛的視線〉。這曲子的設計真不知想尬死誰,太老氣太還原了,我簡直要原地起立給所有作出這首歌的功臣們用力鼓掌。
從三十年前MV總在搔首弄姿的芭樂老歌,點到昨天剛上架串流平台的電音新曲,從沒人會回覆留言因而什麼都能寫的夜半,到得開始著裝打理一直不曾從臉上消退過的睡眼惺忪的黎明。
所以,大概也很難忘記,那一張來自同學的爸爸、卓父親手製作的鼓勵獎獎狀。過量的愛會積累成壓頂的傷害,我們已經長得夠大,能分辨出哪些用愛包裝的言語,底下是叫囂的獨占與掌控慾;但卻很難想到,就算是這樣溫柔委婉的親情,仍然像毛毯裡細小的木屑,在想要藉以舒展身心、從中汲取暖意時,卻不慎刺傷了真心的擁抱。
沒有因為黯淡就不愛,但誰都想要發光。想要注目,想成為某些人心中的獨一無二。這是常情,卻最悲傷。
世界就這麼小,舞臺就這麼大。每個世紀都是一場浩劫,洪水消退,能在島嶼上繼續存活的,不是疾苦就是極樂,而我們大多時候只是前者,為了掙脫似有似無的隱形人生,為了在這方寸之地上有處安身,遵照某種看不見的規則,把日子過成一條條待辦清單。
同學還叫作卓曉蕾時,寫下的那一份人生目標清單極其平庸,平庸得你我大概都列過一份,要讀好書、做好事、說好話、賺好錢,活成一個值得被叫出口的名字。然後我們漸漸發現,這些字就像看不懂的方程式一樣,分開來都能讀,合一起便不堪入目──不堪的是連一項簡單小事都做不好的自己。
同學後來也不寫了,也不檢視了,就那麼闔上筆記本,半滴眼淚也無,可是她關上筆記本的手勢,和什麼都沒說卻充滿空茫的自厭的眼神,卻都熟悉得令我痛苦。彷彿每一次在筆記本上畫下刪除線的瞬間,世界都正透過筆尖射來冰冷的宣告:你是什麼都做不好的人,這一生便只能如幽靈一般活著,意義盡失,來去無痕。
所以那櫃子獎盃獎牌獎狀倒下來的時候,我想著,同學妳怎麼不跑呢,偌大的客廳哪裡不能躲,為什麼偏要讓自己待在玻璃展示櫃的影子底下呢,多可笑的死法,除了生養妳的人,沒有誰會為此憑弔的;可是同時,我卻也像附身在她身上,緊抱著那一紙虛假的誇讚,眼睜睜望山高般的、不屬於自己的光輝證明倒來,用一種天罰般的姿態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不跑,是跑不了。一如我們活不開受盡綑綁的現生,死後仍要被相似的潛規束縛,去維繫一個不站上舞臺就不配存在的世界,吞聲接受他們說,只能藏身臺下的都是廢物。
可以成功,但不能跌跤;可以求愛,但不能被恨,可以散播希望,但不能傾訴絕望。在這連被唾棄有時都好過默默無名的時代,看見一點光就要鑽破腦袋去搶,否則便不是高人,不成鬼才。
──但是,我們有沒有選擇權呢?
能不能選擇不要這麼心狠,不要把自己的皮骨心髓都吃了,才發現想要的生活得用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去換。如果平平淡淡的度日就足以健康安生,如若這就是庸俗的代價,那麼取一個沒有人記得的名字又何妨?
最後雨中狂奔,奔的便是一場盛大又荒唐的自我肯認。他們都知道這次「一定中」,但沒有人是為了讓自己中,而決定繼續去追一齣已然完結的鬧劇──那是多年來不甘的宣洩,和情緒高點過後,隨之而來爆發的無措。也許之後的日子會好轉一點,也許不會。活在鎂光燈裡的我們,何時崛起、何時退燒都是機運,是不可控,我們只能在每一次顛簸的眾人目光中不斷自我確認,確認自己還值得被愛。
可是也許,也許,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不用穿戴一身偽造的星光,鼓起勇氣正視:其實我只有一個爛大街的名字,丟入人群就看不見的臉龐,一副擦肩時絕對認不出的嗓子。我是一個過目即忘的身影,百年間便將消逝,再半個世紀也許就會被徹底遺忘。
──即使如此也沒關係。你不用那麼特別也沒關係。只要我們在彼此的記憶裡活得很好,那就可以。《鬼才之道》用盡全副氣力,其實只是想對所有和同學一樣焦慮的世代之心這麼說。
不必成為最好,你就是你。
敬至高無上的平庸。
本篇圖片取自電影《鬼才之道》官方粉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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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肆,下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