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定·拥抱

人总是会对第一次的经历刻骨铭心，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恋爱，第一次赤裸相拥，第一次三观重塑……无论第一次的感受是美好还是苦涩，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对各种第一次的场景总是记忆犹新，难以忘怀。这是因为，第一次代表着从无到有的突破，这是一种颠覆性的存在，一种本质性的改变，而往后的每一次，更像是对第一次的复刻、改善，甚至替代。

我与它的相遇也一样。

时至今日，我与它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却很难再想起第二次遇见它的场景是什么样。我只记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去第一次遇到它的地方看看。有时候能遇见它，有时候不能遇见它。但即使遇见了我，它也似乎完全不认识我一样，并不会冲我摇头摆尾，反而若无其事地在一边自顾自。我拿出食物喂它，它就吃，如果我放食物的动作幅度大，它就会吓得跑开，如果它吃完我缓缓伸手试图抚摸它，它就会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不认人的狗，在我印象里，狗这种生物应该是极其热情的，而且记忆力超强，就像儿时陪伴我的那只大黄狗一样，只要你养过它一段时间，它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即使你隔很多年再见到它，它也能认出你。

也许正是因为它的冷漠和畏惧，我没有办法记得后来投喂它的那些日子，因为那段日子里我和它并没有建立深刻的联结，更谈不上情感互动，而没有情感流淌的时光，是苍白到刻不进记忆里的。

大概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左右，那天，我中午吃完饭，照例去宿舍楼前的窗沿下喂它，它没在，我就把饭菜放在窗沿下，离开了。我仍然能想起来那天给它放的饭菜是番茄鸡蛋拌饭和紫菜蛋花汤泡饭，因为即使我已经喂了它一个月，但那顿饭，才是让它认我为主人的第一顿饭。

晚饭后，我闲得无聊，便去看了看宿舍楼门前的窗沿，发现我午后给它放的饭并没有动过。尽管当天是个阴雨天，但时值夏日，气温仍旧较高，若不让它尽快吃掉，这些饭菜第二天必然会变质，浪费不说，清理起来也是个大麻烦。于是我便打算在校园里碰碰运气，试着找寻它。

仍旧记得那是在校园里的荷花池旁边，它若无其事地路过我。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叫它，生怕我的声音或者动作会把它吓跑。与往常一样，它见我没有吃的，并不搭理我。但我想着给它放的饭菜可等不到明天，便坚持唤它，用假装放食物的动作吸引它。它似乎也知道我在叫它，所以它没有继续走开。也许是我放食物的动作吸引了它，但它一定清楚我并没有食物，所以出于警惕，它并不过来，只是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跟我僵持着，甚至趴下来，似乎想看看我到底要捣什么鬼。

可我当时确实没带食物，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吸引它，只能持续地叫着它，甚至拿出钥匙串尝试逗它。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它终于被我的耐心打动了，起身朝我走来。而我则朝放了食物的窗沿走去。我就这么一路唤着，时不时等它跟上，它就这么一路跟着，从最初走走停停的犹豫到最后不再迟疑地一路小跑，最终，我引它来到了放着食物的窗沿下。它见到食物后，为了给它安全感，我知趣地与它保持距离，同它隔开五米远，而它则毫不犹豫地大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后，它看了看我。我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走过去，缓缓伸手，试图抚摸它。也许是黑夜让它情绪泛滥，那一次，它没有躲开。触到它的那一刻，我万分惊喜又惊讶。我摸了摸它的头，毛茸茸的温热的触感令我欣喜不已，手心顺着它光滑的脖颈抚至它的背部，它却向前走了一步，我的手随即落至它的腰部。我再次把手放到它的背部，它则再次向前走出一步。难道它是要我摸它的腰？我尝试着摸了摸它的腰，这回它不动了。我又加大力度给它揉了揉，它竟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随着我的揉捏摆动起身体。原来它是在主动示意让我抚摸令它舒服的位置。难道它认可我了吗？我双手环绕过它的背，与它交颈相拥。它就静静地站着，没有躲避，没有挣扎，与我亲密相贴，仿佛一瞬间卸下了多日来所有的防备。而我，孤独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伴侣。无处安放的爱，从此有了着落。两个漂泊孤苦的灵魂在无边的黑夜里找到了心之所归，开启了温暖彼此的生命旅程。

那一晚，我们拥抱了很久很久。拥抱和抚摸似乎是世间共通的爱的表达，跨越了物种的间隔，让它感受到了真诚和温暖。从那之后，它认定我为伴侣，开始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们的生命，开始彼此交织。

终于有了人生的第一个伴侣，我是那么的开心，于是又带着它在校园里逛了几圈。可是宿舍楼并不允许狗入内，如果它跟着我进宿舍楼，一定会遭到宿舍管理员的驱赶，它那么害怕人，肯定是被人驱赶伤害过很多次，我该如何避免它遭到宿舍管理员的伤害呢？我想了想，最终趁它专心嗅闻草丛，没注意我的时候，我从分叉路口快速改变行进方向，这样等它发现我消失了的时候，也很难迅速找到我。

就这样，大概在十三年前八月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抚摸了它，第一次拥抱了它，它第一次认可了我，第一次追随了我，我第一次设计甩掉了它。

在后来的日子里，有时会听到别人说我收养流浪狗真的很善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只是太孤独而已，我需要一个客体来承载我的爱，来让我体验爱，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种自私，与那些为了有个情感寄托而生子的母亲无异。 真正的爱并不是“我要让你如数承受我对你的好”，更不是“我想体验你给的爱”，而是“我努力看到你的主观需求与客观需求，并尽力去满足”，是“我有能力且有意愿对你负责，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当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所有的爱都建立在双向需求上，即使是父母之爱也不例外。客观上来说，我的自私并不来源于我对它的索取，而是我并不具备真正爱它的能力——我没有经济独立，连原生家庭也是贫困的社会底层，而在底层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匮乏的远不止生存资源，对关系和情感的本质亦是一无所知，只是凭着一些情绪驱动，如野兽般混沌地活着。如果时光倒流，我带着现在的认知再选一次，我大概不会收养它，而是会为它精心挑选一个好人家，最大程度保证能将它送进福窝。但当时的我是那么需要它，需要它收养我无处安放的感情，需要它给我的心一个容身之所，以至于我自私地将它留在我身边，让它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忍受我的无知和匮乏带给它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