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二〇一五年一月/三十歲
又是一年的結束與開始。
父母親偶爾還是會做出讓我無法理解的決定,但至少家中的財務壓力沒有再增加。我跟安知希依舊沒破冰,幾次在家中遇到都當彼此不存在,不敢多問的父母親曾試圖想解開我們的心結,但最終也放棄。今年就要畢業的安詮守正在拚考博士,「碩士學歷還是太低了,有博士學位才好找女友」,他是這麼說的。
至於我,一樣在工廠當設計師,等著成為「設計總監」那天的到來,只是比起成為「設計總監」,成為「新娘」或許會更快實現。
「妳吃素的話,懷孕時營養不夠會影響孩子發育吧?」
「我媽懷我的時候就吃素,我們家幾個孩子身體都很健康,只要注意均衡就沒有問題。」
「妳那麼瘦又矮,怎麼沒有問題?到時妳得吃肉才行。」
面對未來婆婆,我把情緒藏了起來,只敢在心中吶喊:「妳吃肉那妳兒子還不是很矮?」
「大嫂,將來妳孫子出生的話,信仰會跟我們這邊吧?」
「我知道妳們家拿香,但我們家都是教徒,將來孩子我不希望跟妳一起拜拜,這點要請妳諒解。」
「到時我會尊重孩子的選擇。」
「那就是了!不要強迫孩子!」
我再次在心中嘶吼:「說不強迫孩子,但妳不是在強迫我嗎?強迫別人家孩子就可以嗎?」
「婚禮我覺得最好辦在海邊,風一吹來又有藍天大海!」
「戶外好!就算不是海邊,找個草坪然後弄成自助餐式也可以。」
「Roger,你覺得呢?」
「Amy之前不是辦在晚上?滿場燈點亮,那個好看。」
我坐在位子上半發呆,因為滿桌幾乎都是肉,我沒有什麼能吃的。
秉和家族的人正聚一起討論著我們的婚禮,每個人都能發言,卻沒人問過我想法,我說的話都被否定,我提的意見也不被採納,我是新娘,但婚禮之於我彷彿是時間到了就去配合出席的打卡活動。
不只跟秉和溝通有問題,跟他們家的人相處也給我很大壓力,他們家族關係緊密講求團體行動,無論散居在世界哪個角落,每隔一陣子就得大家團聚,偏偏我害怕社交,常常加入談話後就陷入冷場,而秉和也不願協助我融入,他說:「大家都很nice,久了妳就會熟。」
「由妳去確認場地報價,ok?」討論好一會後,敲定要將婚禮要辦在戶外的秉和看向我:「沒問題的話,就直接訂場地。」
「除了戶外,要不要也考慮室內的?」我之前就向秉和提過我皮膚過敏,曬太陽容易起紅疹,如果辦在八月而且又是白天戶外,我承受不住。
「不是都討論好了?大家都支持戶外。」
大家對提出異議的我盯著看的眼神讓我不敢再出聲。
「……好。」我答得有氣無力。
對!因為他們有一群人而我只有一個人,當然是少數要服從多數。
對!因為我從小生長在台灣,我更熟悉這裡的文化,比起英語為母語的他們,當然是由我去溝通比價更適合。
「到時候費用的部分,我們……。」未來公公講到重點。
「我跟Nea談好了,一人一半!」秉和答得爽快。
我的臉更沉了。
當初說好做個登記然後簡單宴客而費用一人一半,但依照他們越來越宏大排場規劃,預算大幅度增加,這不是我能負荷的,就更別說要我父母親出錢了,畢竟他們自己也很吃緊,而且我的婚禮也沒理由讓他們負擔,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想讓父母親跟秉和家族的人碰頭的原因,每次見面就像鴻門宴,他們總是會提出各種要求而且不給考慮時間,父母親礙於面子也不好拒絕,說是兩邊平攤,雖然他們家不是什麼豪貴,但還是比我們家寬裕,所以對他們來說的「小錢」對我們家卻不是。
曾經,我曾嘗試想說明我的經濟狀況,秉和聽了一半就直覺反應:「這點錢妳父母也沒有?都這年紀了,他們在幹什麼?將來該不會還要妳養他們?」
「不是啦!我只是想省一點。」我不想因為我的原因而讓父母親被瞧不起,於是避開討論,沒想到卻成了隱患。
隨著婚禮細節規畫越明確,我就越焦慮,看著眼前即將要成為「我的家人」的「這家人」……真的……沒問題嗎?
或是說,要我成為眼前「這家人」的一份子,我可以嗎?
台北/二〇一五年三月/三十歲
「分手!這種直接分!」
「……我們都要結婚了。」
「那就退婚!」
「我是在想有什麼可以改善我們關係的方法……。」
「沒有。」在脖子前做抹過一刀的手勢,邤媛話說得直接:「在我聽來就是死路一條。」
「沒那麼嚴重啦!我應該是婚前焦慮。」
「笑死!妳不要抹黑『婚前焦慮』好不好!整家人怎麼聽都有問題,妳能撐到現在真的是神了妳。」
服務生上菜,邤媛開吃。
結束在非洲部落的半志工生活後,邤媛又前往印度待了一陣,終於在二月底結束將近兩年環遊世界旅程,她上周正式入職大集團擔任主管職,還沒時間聽她分享冒險故事,忙於籌辦婚禮的我跟馬上被派出差的她,等到這周末才有機會見面。
邤媛膚色比以前更加健康,肌肉線條結實不少,即便是素顏也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不過他們問題再大也沒妳大。」放下叉子的邤媛,稍作停頓。「在我聽來妳根本沒有為了經營這段感情去努力,只是一昧找藉口。」
哪有?「我很努力呀!不然怎麼有辦法撐到現在?」我跟著放下刀叉。
「妳不是努力,只是『隱忍』。妳有為了讓他理解妳,找一個他能接受的方式跟他溝通嗎?妳有告訴他妳的想法,什麼『同意』?什麼『不同意』嗎?」
「他很強勢,我說不過他。」
「好,既然這樣,那妳有『就算會失去他,也不退讓自己的底線』過嗎?」
我因為窘迫而喝了好大一口水。「沒必要把事情搞那麼僵。」
「所以就是沒有嘛!我要是他也會這麼對妳,反正妳毫無底線,叫妳怎樣就怎樣。」
「他人沒這麼壞。」
「不壞就可以結婚過一輩子?妳標準這麼低?妳自己說,跟他在一起時妳是很放鬆?還是緊張兮兮?有他在的人生是充滿希望跟期待嗎?會覺得有他在身邊,就有勇氣去面對未來嗎?」
看我態度遲疑,邤媛繼續下猛藥:「我換個方式問:你們之間有辦法共同承擔困難嗎?妳不開心的時候,他會鼓勵妳嗎?妳遇到問題時,他會引導妳嗎?妳哪天失業經濟困難,他會支持妳嗎?未來遇到婆媳問題,他會為妳調解嗎?將來生孩子,妳累得半夜無法起床餵奶,他會共同育兒嗎?依照妳們現在的相處,我可以篤定跟妳說,他、不、會!」
「又還沒出現這些狀況,他沒那麼糟。」說到最後我自己都不確定。
「這些最基本的問題妳都不敢肯定,那答案絕對是否定,既然他無法提供妳財務幫助,也不能提供妳情感支持,妳到底圖什麼?圖跟他在一起的『優越感』?為對方犧牲的『自我陶醉』?還是沉醉在『我好可憐』的受害者形象?」
搶在我支支吾吾想辯解前,邤媛火力全開:「別跟我說是因為『真愛』,如果是真愛,連屎都是香的,妳怎麼可能還滿腹委屈?」
「在我看來不要說愛,根本就是兩個人為了結婚硬湊,沒愛就算了,他還不尊重妳,妳最好想清楚,現在妳們一周只見一次就問題那麼多,如果真跟他結婚,妳就會二十四小時過著喪偶式生活,妳還要應付他那一整群親戚,等孩子出生後,人家是『母憑子貴』,妳就只是『生下孩子的那個人』。」
「現在是因為我們相處時間太少,之後整天生活一起,就有更多時間互相磨合,問題就能解決。」我強迫自己樂觀。
「笑死人!妳們交往一年多都沒解決的問題,會因為結婚然後整天生活在一起就解決?是怎樣?『結婚』是神術?結一結問題都沒了?如果他會因為配偶欄寫的是妳名字就尊重妳,那更可怕!只有妳是他老婆時才對妳好,當女朋友時就漫不經心,這種看身分相處的男人妳敢嫁?」邤媛身子往後拉出空間,等服務生收走空盤並上甜點後,繼續說:「結婚解決不了任何事,妳人不改變的話,問題不會消失,只會更多。」
「我能怎麼辦?我也知道不對,但總不能現在說不結!」我真的煩惱到快瘋了!
「為什麼不行?」
我來回摸著無名指上的訂婚戒。「婚禮都在籌辦了,雙方親戚都知道了,喜帖出去了,各種訂金也付了……。」
「所以呢?」
「所以……」這不是很嚴重嗎?邤媛還不懂嗎?「我不能只想著自己,要顧大局啊!」
「不要將妳的軟弱跟不作為推給顧大局,『大局』不揹這個鍋。」
「那妳說嘛!我要怎麼對所有人交代?我爸媽跟親戚會怎麼想我?他那邊家人肯定會怨恨我,我怎麼對得起大家?」
邤媛語氣突然變冷漠:「喔,所以妳對所有人交代,就是不對自己交代。」
「也不是這樣說,就是會有很多複雜的關係,而且如果我跟他分手,我耽誤了他這幾年青春,我會覺得害了他。」
「妳怎麼不想是他耽誤妳?要不是他不夠珍惜妳,妳會退婚?」
「要說是他耽誤我也不對,是我自己沒有讓他知道我不開心。」
「所以呀,妳就找個時間跟他說開,看彼此要不要調整嘛!」
「我不敢,他每次說話我都覺得有道理,沒辦法回話。」
「真有道理的話,妳會坐在這煩惱?」
「是沒錯……。」
「他講的既然沒道理,就不要接受,告訴他妳的想法啊!」邤媛的耐心快到極限。「妳以前不是這種性格的,怎麼會變這樣?有必要為了抓住一個不愛妳的男人,這麼委屈?」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這一切,然後畏懼著改變。「我就怕講了他不開心,到時他生氣婚不結了怎麼辦?」
「正好!直接退婚!皆大歡喜!反正妳們之間根本沒有感情基礎。」
「怎麼沒有?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
「妳認定的『感情基礎好』是好在哪?好在時間久?還是好在有過甜蜜日子?單純妳對他好或他對妳好不算數,具抵禦性的堅固基礎,是在面對困境時能找到一起前進的路,面對挫敗時會考慮對方,就算見識到彼此最糟糕的一面也願意包容,這才是真正的感情基礎好。妳們之間有嗎?」
「……。」在邤媛銳利目光的直視下,無法反駁的我終於說出心聲:「可是如果不跟他結婚,我怕我……找不到還有誰會娶我,就算有,條件可能也沒他好。」我不想再重複那無數次聯誼跟相親失敗的經歷。
「安知雅,妳知道妳很可笑嗎?妳不能既要A又要B,卻不做任何改變,也不割捨任何東西。妳要一個好對象,但不願意經營關係,又期待婚後幸福,妳會不幸是自找的!妳要為自己的貪心買單!」
「我沒有貪心,我是真的想努力,但不知道怎麼努力!」我急著想辯解。
「好啊!我告訴妳,今晚回去跟他約個時間,跟他表達妳的想法,這就是努力。」
「不行啦!周五晚上他不喜歡我找他。」
「明天?」
「明天約好要去挑婚紗,挑完他要跟朋友聚餐,如果這時候講,我怕氣氛會很尷尬影響他心情。」
「我發現妳真的只是『想』努力,然後什麼都不行動。」
「他生起氣來很嚴肅,我不敢……。」
「生個氣就讓妳怕的人,妳要嫁?」
「就是不確定,我才想問妳。」
「我一開始就說了,不、要、嫁!」
「退婚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啊!」
「我沒說簡單,但再難也要面對呀!」
「之後找不到對象怎麼辦?」
「安知雅!妳真的夠了妳!」邤媛怒了!「在我聽來還是那句:『都是藉口!』如果妳今天跟我說妳打算怎麼做,我會幫妳分析利弊,但妳只是不斷哀怨同一件事,給妳建議,妳就有上百個做不到的理由為自己辯解,連試都不試!妳不滿意現況,又想要當好人不去得罪任何人,所以妳就讓別人當壞人,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一直說是誰怎樣怎樣,好像都是他們逼得妳不得不這麼做,妳就一副因為要照顧大家感受所以無法選擇的樣子,妳很可惡!」
「我沒有!我從頭到尾都沒這麼想過!」為什麼要這樣誤解我?把我說得那麼壞?
「妳也許沒這麼想,但妳的言行舉止就是會讓別人這麼認為!明明是妳從不去爭取,妳不敢拒絕只好逆來順受,但妳又抱怨一堆,搞得像是他們一家不斷佔妳便宜,妳真不爽的話,了不起翻桌拒絕呀!」
「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那麼勇敢能表達內心想法,不想要就能說出不要!」
「還說沒有?妳看!我才剛講完,妳就把問題推到我身上,妳不就是在讓我當壞人?妳說做不到是因為沒有我勇敢,好,勇敢是天生的嗎?不是的話,在變成勇敢的人之前,克服恐懼的過程難道很輕鬆嗎?妳以為這中間每個人都會支持而不反對嗎?」講得激動的邤媛把吸管拿開,將飲料一口氣灌完。「妳一定想說,我家裡有錢有支援可以闖,所以我有本錢勇敢,那我問妳,假設妳今天在異地被車撞斷一口牙然後全身是傷,窮鄉僻曩也沒有醫生,妳會怎麼辦?哀怨自己怎麼那麼慘嗎?還是想辦法爬起來,為了要活下來而繼續走下去?」
「當然是要活下來啊!」
「這時候妳就知道要前進了,因為哀怨運不好也無濟於事,所以妳現在還有辦法在這糾結,是因為妳還有餘裕,所以縱容自己可以不用向前,妳仔細去回想妳跟我講的每一句話,背後目的都不是為了『前進』,而是想要『更好的退路』,既然妳不願意勇敢,那承擔不勇敢的痛苦結果,不是應該的嗎?不想付出還想有『好結果』,哪來那麼好的事?有的話,憑什麼輪到妳?」
「我有試過往前,我不是沒試!」
「妳的試就那麼一點,就像想賺一百萬,但只付出五萬的努力就喊累要打退堂鼓。從頭到尾我只聽到妳抱怨自己多有委屈所以做不到,沒聽妳有講哪一句是要做出決策的話,也沒看妳有打算拿出實際行動,妳根本只是找我來證明自己是『受害者』,只是想抒發負面情緒討拍,無限迴圈鬼打牆,跟妳講話我好累,我不奉陪!」
氣到起身的邤媛在轉身後停下動作,像是極力克制慍氣,接著又回過頭站著對我說:「沉浸在『自己是受害者的弱小角色』中最舒適了,因為把錯推到別人身上就好,反正都是別人害的,自己完全不用負責也就不用改變,只要不改變就不會帶來痛苦,妳只是在為不想改變的自己找藉口,逃避為不幸負責。這是妳的人生,就算妳今天真的是受害者,為了更好的未來,死命爬也要爬出來!就算會傷害誰,妳都要承擔那份愧疚然後爬出來!這是妳為了得到想要目標的代價,承擔不起的話就閉嘴,乖乖接受一切不要抱怨!」
「今天沒有誰拿刀逼著妳做決定,是妳自己造成這局面,如果妳今天一個人倒在荒漠快餓死,眼前只有腐敗長蛆的獸肉,再難吃妳都會吞,現在就是因為妳根本沒有要餓死,又有太多選擇,才會說眼前的麵調味不夠、飯太冷,然後拉著人狂喊自己沒東西要餓死了,才有時間在這邊說自己多可憐。」
儘管在不同餐廳,但跟幾年前安知希把我劈哩啪啦罵了頓般,邤媛也是被我激怒。
我到底哪裡錯了?為什麼妳們都這樣怪我?
我會不會像當初失去安知希這個妹妹一樣,要就因此失去邤媛?
「對不起……。」我趕緊道歉。
「妳為什麼道歉?」邤媛手交叉放胸前。
「因為妳生氣了。」
又要發飆的邤媛,用力咬了下嘴唇後硬擠出聲:「妳說,我為什麼生氣?」
「因為我把負面情緒丟給妳?」
「就當這樣吧!跟妳再談下去我太內耗,我不想被妳拉著沉下去。我希望妳不要變成活在『受害者情結』中,看似可憐卻一點一滴腐蝕掉關心妳的人的時間與耐心的人。」
邤媛……要離開了嗎?以後就不是朋友了嗎?
我低頭,眼淚就要掉出來……。
「妳在幹嘛?怎麼還不走?」
「咦?」我抬頭,邤媛就站在我前方。
「時間到人家要休息,帳我結了。」
「我以為妳會氣到直接走人。」我快步跟上。
「哼!」邤媛把手放我肩上。「我很氣,所以不打算再勸妳,但也沒必要走人,等下的電影票還在妳那,我走了怎麼看?」
我假裝在包裡找電影票好掩飾我的感動。
「妹妹,把今天記好,不是所有衝突都會帶來不好的結果。」邤媛拍了拍我的肩。
我點頭。
看完電影後,當晚回家沒多久我便收到邤媛發給我的長訊:
妹妹,愛情跟婚姻無法解決妳的人生問題,認為自己沒價值的人,常會把愛情當避風港,幻想談了一場戀愛後,甚至只要結了婚,沒自信、低自尊、負面思考、消極厭世……這些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現實是,但凡原生家庭問題、財務問題、職場問題、人際問題……只要妳自己不處理,該在的就是會在,沒人會幫妳解決。
愛情不是打著「我愛你」的口號,然後把「愛自己」的工作交給別人的概念偷渡。如果妳自己都無法跟自己好好相處,認為自己很糟糕,妳都覺得沒價值的東西,別人怎麼會為妳買單?
最怕的是嘴上說著自己沒價值,心裡卻想著灰姑娘般底層逆襲戲碼,想著總是有那麼個誰會出現,然後,他會發現妳是藏在石頭中的玉、埋在土裡的金,他會著迷於妳自己都不敢肯定的存在價值,他會愛上妳自己都不曾正視過的美好自我……。
醒醒吧!
從妳覺得自己不值得的那刻起,妳就像原本市價五萬,現在折價成五十元的商品,標多少就是賣多少,如果妳為自己訂價五十元,就只會得到五十元的出價,怎麼可能有人願意再付五萬來買?妳要不就是跟五萬絕緣——永遠得不到成熟的愛,要不就是吸引來只花五十元——用對待五十元方式來消耗妳能量的人折磨妳。
妹妹,再跟妳討論該不該結婚我會控制不住情緒,所以,我從「正視自己」這點跟妳分享我的想法,希望妳也「正視妳自己」,在妳跟自己聊聊後,如果最終決定要結婚,那我會比任何人都希望妳幸福!
不只我,在座位上的同事們都焦急盯著會議室望,就等核心管理階層們出來。
收件夾有好幾封國外廠商寄來的未讀信件,他們目的都是為了催發貨跟要求賠償,我不知道該如何回覆。
「他們要出來了!」坐在離會議室最近的同事向我們通風報信,大家於是趕緊低頭裝忙。
「知雅,妳過來下。」面色凝重的宋霏霏喊我進角落的小會客間。
我才進門還沒坐定,宋霏霏便說:「妳的企劃我看了,是可行,但妳也知道公司最近發生的狀況,所以要部門合併,如果妳願意繼續待,我打算把妳調去負責業務跟單。」
部門合併?業務跟單?「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越南工廠的問題遲遲無法解決,我們要賠的金額不小,公司已經決定把正在興建的柬埔寨廠賣掉,這裡也要裁員,我們只打算留五個業務,也不會再有設計師的位置。」
我聽著宋霏霏的話,腦筋一片混亂。
年初她說時機到了要推自有品牌,所以讓我提交企畫案,來來回回修改過無數次後,上上周我送出最終版,本以為接下來夢想就要實現,沒想到上周海外廠爆發交貨跟貨款問題,公司因此陷入財務緊張。
怕我沒聽清楚,宋霏霏再細說一次:「我一直很欣賞妳,如果妳願意留下,我會把妳轉調去做業務跟單,同時妳兼做設計師的職能,這樣薪資就不會減,不然只做跟單妳薪資會少很多。」
「……那……成立品牌的事呢?」
「這件事要暫緩了。」
「暫緩的話,是指將來還是有機會?」
「對公司來說,能先活下來是最迫切的。」言下之意是:公司狀況糟到可能不保,將來的事就別說了。
看我傻坐在位置上沒有反應,宋霏霏把心裡話說了出來:「我知道妳有想做的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挑戰夢想,就算挑戰了也未必會成功。只有錢沒有夢想的工作,當哪天沒有夢想時,至少妳還有錢,但如果工作只有夢想卻沒有錢,一但夢想無法實現,妳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點頭,但不是因為贊同,而是因為不知道該回什麼。
「我讓妳想一想,明天回覆我,我好安排接下來的工作。」
我還是只能點頭。
離開會客間的同時,宋霏霏交代:「幫我叫小齊過來。」
在我走回位的路上,正好遇到老張,他那張嘴仍然不放過我:「妳運好!挑這節骨眼上結婚,失業以後就給老公養,妳負責在家生孩子就好,妳下盤有肉看起來很能生。」說完,他還在自己的臀部比劃出豐腴的輪廓。
「啊啊啊啊!」跑到工廠外,我蹲在地上大哭。
我受夠了!我這幾年沒有機會做設計,每天只能重複著協調國外跟廠內的雜事,同事都是上了年紀的婆婆媽媽,只能陪笑聽她們說孩子怎樣而今天市場菜價如何,工廠廁所又髒又臭,環境還一堆蟑螂,每次經過看到黏板上血肉模糊的老鼠我就膽戰心驚,更噁心的是還要忍受老張言語騷擾,我之所以會撐著就是為了要做品牌,現在跟我說夢沒了,那我這幾年不就白費了?
我現在出去要怎麼辦?在這間工廠的資歷,加上這幾年沒實際作品,出去很難找到好的設計師工作,我該怎麼辦?
在我最打擊的此時此刻,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秉和,而是邤媛。
想打電話給邤媛的手突然停下動作,而她前幾天跟我講的話突然浮現腦海……。
「妳不開心的時候,他會鼓勵妳嗎?妳遇到問題時,他會引導妳嗎?妳哪天失業經濟困難,他會支持妳嗎?」
「希望妳也『正視妳自己』,……如果妳最終決定要結婚,那我會比任何人都希望妳幸福!」
用衣袖抹掉眼淚,我默想《交往守則》:今天是星期五,是不能打擾他的他的自由時間,如果有要事則先用郵件聯絡……。
接著,我按下通話鍵,只是我打給的不是邤媛,而改成秉和。
響了好久秉和都沒接,我再次播過去,終於……「妳為什麼沒照規定的聯絡時間走?」
無視他的壞口氣,我強硬要求:「你今晚有空嗎?我們能不能見面?我真的需要你!」
「……」沉默了會後,他同意了。「晚上七點,不准遲到。」
交往這幾年我從未跟他求助過,也不敢跟他說公司跟老張的事,但是,如果連求助都不行,未來要如何彼此扶持?
邤媛說得對!至少,我要為自己拚全力試過一次,特別是在我真的需要支柱的時候。
聽完我的描述,秉和給出這麼一句結論:「妳跟我說這些,是希望我幫妳介紹工作?」
「我、我怎麼可能要你幫我介紹工作?」我詫異到講話結巴。
「不然妳來就是為了跟我講這種小事?」秉和一臉不可置信地背靠沙發,接著講出連串英語,並說:「周五是我放鬆的時間,對我來說很重要。」
「小事?」我要丟工作了,對未來很迷茫,甚至在工作上常被開黃腔,他都覺得是「小事」?
「如果這種事都要跟我說,將來結婚後怎麼辦?我不可能照顧妳的情緒。」
「我不用你照顧我的情緒,只是兩個人在一起,分享開心跟不開心的,互相關心對方生活,這不是應該的嗎?」我終於把想法說出口。
我根本不了解他,他平時上班做些什麼?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曾經問過,但他只說「講這些好累」。
同樣地,他也不知道我的生活,我的困境跟成就,他都沒興趣了解。
「有沒有搞錯?都這麼久了,妳才說要互相了解?」
「我們要結婚了,這很重要!」
「我當初就是看妳不像其他女生要求那麼多,才跟妳在一起,沒想到妳也跟她們一樣。」
聽到他這麼說,我應該要很生氣,沒想到我反而很冷靜,也許是終於戳破假象讓我不用再強迫自己要配合他?「我在跟你溝通我們之間的問題,但你覺得這是『要求多』?」
「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問題,是妳想太多。」
「即將共同生活的兩個人卻不能坦誠,遇到事情必須自己處理,連說出自己的狀態都不行,你覺得這樣沒問題?」
「這樣很好啊。」
「就算你不覺得是問題,可是我認為是,我也不能跟你討論?」
「妳太情緒化了。」
「我表達我的需求,你覺得是『情緒化』?」
「妳能意識到自己情緒化就太好了。」
發現自己的大腿在不知不覺中被指甲抓出指痕,我趕緊把手鬆開。「我沒有跟你吵架,也沒有不可理喻,我只是跟你說我有問題,希望可以調整我們相處的模式,你不但不針對我的問題回應,反而迴避問題揪著我說我情緒化,到底不理智的人是誰?」
扣我一頂「情緒化」的帽子轉移焦點,用這招想讓我閉嘴的他,才是情緒化的那個人!
惱羞成怒的秉和開始激動:「我不認為那是問題,為什麼要花時間討論?」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認為是問題的才是問題,我認為是問題的不需要處理?」
「妳要有自己處理問題的能力。」秉和再次用概念替換來逃避回答。
「我可以問,你對未來生活跟另一半的期待嗎?或是說,你到底期待怎樣的未來?」
秉和聳肩。「我只想生活簡單,不想處理複雜的事。」
「『女朋友』對你就是不吵不鬧的擺飾,『結婚』就是跟個不吵不鬧的人共同分攤風險,然後生育下一代?」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今天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沒差。
「我沒這麼說。」
「要我陪你分擔風險,卻不願意陪我分擔,你好自私!」
「妳就不自私?妳不也是看條件才跟我在一起?」想結束話題的秉和說出傷人的真心話:「給妳點好臉色就開始鬧!當初是看妳聽話才勉強湊合,沒想到這麼麻煩!」
被秉和的話刺激到,我如刺蝟馬上反擊,不等深思嘴巴搶快一步說:「麻煩的話,婚就不要結了,你我都省事!」
我像是換個人性格丕變,既然他嘴下不留情,我也不再顧慮,使盡往男人痛處踩。「反正你只是要個能讓你發洩又幫你能生的洞,要我聽話,出手卻不大方,床上也不怎樣,說到底跟你在一起還不如跟自慰棒在一起!」
解脫的我開心到飛起,我不記得我是怎麼離開他家,但我記得他很生氣,氣到我在等電梯要下樓時,隔著好幾戶的距離還能聽到他猛飆英文狂罵的怒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