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瑤函哭著跑離六絃,移動的路線毫無章法。先是跑下山、經過大巴休息區,恍恍忽忽又過幾個路口後,遇到一條從來沒經過的山路。
沒管那路是往哪兒去,她悶著頭就往上爬。
爬到半山腰,突然出現一棟小巧可愛的紅磚房,院子裡花木扶疏,一看就知道主人絕對是愛花之人。
別緻的庭園,讓孟瑤函的腳步緩了下來。
她再定睛一看,院子裡的曬衣架上掛著幾套花色眼熟的旗袍。
不消說,這裡一定是于奶奶的住處。。
孟瑤函猶豫了一下,把臉擦了擦,鼓起勇氣去敲門。
「誰?」些許斑剝的木門開啟一條小縫,與院子裡颱風來臨前的烈日高陽,門縫後是層層灰暗。
半張容顏從門後浮現。
「奶奶,我可不可以進屋?跟妳討杯水?我現在口好渴喔。」雖然已經跑過一段距離,孟瑤函說話還是帶著哭嗓。
「瑤瑤?妳怎麼一個人?小侯呢?妳怎麼哭了?」
一連串的問題,孟瑤函無法招架,只是眼淚不聽話又滾了出來。
于奶奶打開大門,幾天不見,她似乎更衰老,背也更駝了。
她平時雖然兇,卻也是寵孫一族。
看到孟瑤函的眼淚,立刻激起她的保護欲!不用孟瑤函多說,立刻摟了摟她肩膀。
「小侯那個王八蛋欺負妳了?來,進來,仔細跟奶奶說!我替妳好好懲治他!」
一進到屋裡,總是縈繞于奶奶附近的腐臭味益發得明顯,差一點讓孟瑤函招架不住嘔吐,但她強忍下。
紅磚屋內的格局雖然舊,但擺設的原木家具很有質感。于奶奶還在藤編的扶手椅上擺了花色別緻的抱枕、蕾絲頭靠,屋內處處都有她一絲不苟的風格。
孟瑤函更確定:那種味道,不是因為骯髒,而是從于奶奶自己身上散發出來。
于奶奶到底怎麼了?
她還沒來得及問,于奶奶便遞給她一杯水。因為走太遠太渴了,孟瑤函仰頭,一飲而盡。
補充完水分,孟瑤函的淚腺也彈藥充裕,又在于奶奶面前甩下兩行淚!
把西西懷孕、侯邦彥提議拿掉小孩的事,一五一十稟告給這位鯨鰭灣的幕後大佬。
于奶奶聽孟瑤函道來,沒有太多情緒,只是不停嘆氣。
「現在提到守貞就是落伍、沙文主義的遺毒,但女人就是天生就吃虧呀!男人提起褲子、拍拍屁股走人,孩子留在女人肚子裡,我們該怎麼辦?」
她猛搖頭。
「阿朗這孩子不壞,我猜他是嚇傻了,跑出去冷靜,過幾天就會回來。但孩子到底是留、還是不留?若日後孩子太大要打,西西會有性命危險,兩難。重點是他和西西,分分合合,搓合他們,還不如徹底分開!讓大家耳根子清靜。但阿朗不夠狠,西西傻得可以,根本是絕配!根本是相欠債!」
也許是被兒子激怒氣還沒消,于奶奶看起來很虛弱,但罵人的思維依舊清晰。
「奶奶,妳能不能叫阿朗哥擔起責任?給他一些誘因,例如寶寶出生後房租優惠什麼的?生命是無辜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她聲聲懇求道。
于奶奶又嘆,「如果我還年輕,我可能會拿掃帚把阿朗的腿打斷,讓西西幫我收租、找個藉口收留她。但現在我老了,看開了,活著只是惹人嫌。就算我願意幫忙,想分手的、怎麼樣都留不住。就算幫西西五年、十年,萬一她後悔、或是遷怒那孩子,才是真正的悲劇。」
孟瑤函要瘋了。
「那該怎麼辦?侯大叔幫西西姐簽字,那是造孽呀。」
「瑤瑤,妳倒底是擔心西西要拿小孩?還是擔心侯邦彥要代阿朗簽字?」
「都是,都擔心,不管是誰,做的事都很糟。」
她被于奶奶問到混亂,用力拉扯自己的頭髮。
「小丫頭,小侯去簽字,就只是簽字,西西拿掉孩子又不是他的錯,妳反應怎麼那麼大?」
「因為,因為……」
被問題步步進逼,孟瑤函終於又哭出來。
「我不要大叔去簽字!如果他做了,我就會討厭他,永遠、永遠都無法原諒他!」
可笑的理由,狼狽的哭相,孟瑤函自己還不清楚這股激動的原因。
但于奶奶明白,卻只是笑,輕輕撫摸她的頭。
人生只要活得夠久,再大的風浪,都會化成微不足道的漣漪,淡淡的感動或是小小的失望。
僅此而已。
***
六絃門前的路燈亮起。
雖然有路燈,夜晚的郊區道路大部分還是被黑暗籠罩,隱約透著危險的氣息。
阿逃站在六絃的門外,尾巴豎高,四處張望,保持警戒。
即使侯邦彥端了一碗三分熟牛肉到面前,牠一反常態,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堅守崗位,目光焦慮地投向路的盡頭。
侯邦彥見狀,搖搖頭,責怪牠:「怎麼,這一餐我餵你,你就不吃?現在一定要那個丫頭照顧你,你才領情嗎?」
「嗚。」阿逃似乎聽懂侯邦彥的話,以哀鳴回答。
「搞清楚,我才是供你吃供你住的主人,她只是短期工讀生。她耍脾氣,是她不對,明天我就趕她走!就算沒有爭執,開學後她還是要離開。到時候難道你也不吃嗎?」
「嗚……」
阿逃焦慮地在原地轉了兩圈,在門口階梯上找了一處窩下來,眼神依舊注意著路上的動靜,就是不去碰侯邦彥幫牠準備的晚餐。
「不吃就別吃!」他有些惱羞成怒,「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對你好?那丫頭才照顧你幾天?你就護著她,對她掏心掏肺。短暫的聚散不值得你付出全部,以後你會後悔的!」
對狗吼完,侯邦彥才發覺這一番話也適用在自己身上,一時哭笑不得。
只好窩囊地把原本準備給阿逃的狗食拿起來,拿去拌飯變成自己的晚餐。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巨大的聲響讓阿逃立刻跳起警戒,侯邦彥也止步回頭,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
一陣跑車引擎的低吼聲從遠而近,最終竟停在六絃門口。
四、五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陸續下車,其中一個男人走向六絃。
「老闆,有賣礦泉水嗎?」
「有。」
上門的生意沒有不做的理由。侯邦彥領著那人進屋內,其餘人留在原地抽菸。
不知為何,平常精明、不愛理人的阿逃,從聽見這引擎聲靠近,便一直死盯著這車、這群人。
並且逐漸接近他們。
「矮仔,這隻狗的花色真醜耶!就算是當一隻狗,花色這麼醜,也是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正在點菸的男人,毫不客氣拿阿逃取笑。
那個被叫『矮仔』的男人回答:「真的!幾年前冬天,老大買了一窩狗養著,準備冬季煮火鍋用。我每天還要負責放飯、清牠們的狗大便。其中有一隻幼仔,就是這個花色,醜死了!人家說狗肉補,也有分等級--『一黑二黃三花四白』,那一窩大部分都是黑的,只有那一隻是花的,老大根本就不吃,叫我把牠處理掉。我也是開車到這附近,看到有草叢,就把那隻醜花扔下去,不知道那隻狗最後是死是活?」
「唉唷,平常看你幫老大善後心狠手辣,沒有想到你心地這麼仁慈?還放生喔,做功德喔?」
那群俗不可耐的男人嬉鬧著。
「那一鍋狗肉鍋我有吃!黑狗肉的腥味的確比較少,老大果然懂吃!」
他們這些損德的話,阿逃未必聽得懂。
但狗有狗的本能,這些氣味、記憶底層模糊的影像,讓阿逃不自覺走向矮仔,然後一口咬住他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