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姜凝湮尊敬而疏離的話語,洛枚邦心中一陣苦澀,她是以如今的將軍身分向太子行禮,而非當年的清冷少女向少年行禮。 洛枚邦吸了口氣,笑道: 「阿凝,真是許久未見著你了,不如,到本殿宮裡坐坐,敘敘舊?」 姜凝湮輕輕搖頭。 「殿下,還是別了罷。末將適才剛從婉心殿出來,到時又去了殿下宮中,要是被人知道了,他們又會編造出怎樣子虛烏有的謠言來構陷殿下?」 洛枚邦劍眉皺起,深邃的黑眸中閃過一絲陰鷙。 優嬪那不安份的蠢女人。 他有些失望地道: 「好罷……」 姜凝湮嗓音一如當年的清澈悅耳,但卻是以不同的心境和角色說的: 「殿下可還有事麼?」 洛枚邦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阿凝是真的將她當成了他的臣子,將他當成了她的君王。 「沒了。」 姜凝湮微微頷首,行禮道: 「末將告退。」 女子旋過身去,嘆了口氣,她並未忽略少年眼中轉瞬即逝的陰狠,在慾望和權勢的蒙蔽誘惑下,洛枚邦早已不是當年那溫和無措的少年。 凝視著心上人淡漠的背影漸行漸遠,洛枚邦的心被失落齧咬著,細密難耐的疼。 他與她之間像是隔著一道無法越過、由身份地位築起的透明牆。 倆倆相望,倆倆相忘。 「殿下。」 沉穩的男音響起,卻是貼身侍衛歌沚在身後喚著他,洛枚邦充耳不聞,仍舊怔怔地凝望著前方,盼望那道令他魂牽夢縈的水藍色身影會從雨幕盡頭旋身回來,但終究只是少年的一廂情願。 洛枚邦緊攥著拳,忽然問道: 「阿凝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歌沚愣了下,答道: 「屬下不敢妄自揣測,但屬下從未聽聞姜將軍與誰來往過密。」 洛枚邦鬆了口氣,但心房卻被更多的苦澀與茫然所占據,若阿凝無心於任何人,那麼是否從未對他有情?他們這一世,真的注定只能是國君人臣麼? 洛枚邦僵硬地轉身,如同一具失去神識的空殼,彷彿那名冷峻淡漠的絕麗女子離去時也將他的靈魂一併奪走了。 少年喃喃低語道: 「罷了……」 年少時那段青澀懵懂卻純粹美好的拳拳之情,終究,是回不來了…… 「玄琴姐姐?」 召容見玄琴蹙著眉發呆,疑惑地喚道。 玄琴恍然回神,纖白的食指輕抵著柔軟細膩的面頰,思索著道: 「我適才說到了哪兒?」 召容無奈地道: 「玄琴姐姐,你說到莘王領兵援助就停下了。」 玄琴啊的一聲,吐了吐丁香舌,微笑道: 「抱歉,那我繼續說罷!」 洛韸凱揮鞭疾馳,馬蹄揚起潔白雪花,強勁的凜冽北風颳得人生疼,彷彿吹凍了血脈和骨髓,但他不敢停,濃眉大眼的俊臉滿是焦急,他深知若鳳介城淪陷,南疆的防線將會破開一個大口子,妘氏的軍隊便能長驅直入。 太叔婭立於城牆上,望著城樓下烏央央的妘氏軍隊和遠方蒼茫的雪地,剔透如黑水晶的眼眸帶著一絲擔憂和心疼,姜孟崑走到她身旁,嘆息著道: 「也不知凝湮成了沒。」 冷豔女子的嗓音平靜如水,卻堅定無比。 「會的。」 忽見西北方黃沙滾滾,伴隨著震天的吶喊聲與如雷的戰鼓聲,待看清那面伏蘭軍的旌旗,太叔婭心中一喜,低聲道: 「來了。」 姜孟崑霍然轉身,灰瞳凌厲至極,周身肅殺之氣湧動,高聲喝道: 「傳令下去,援軍已至,開門迎敵!」 姜家軍士氣大振,姜梓璋與妹妹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眸中看到了喜悅與堅毅。 城門緩緩打開,姜孟崑與太叔婭分領二軍衝殺而出,妘氏軍隊受到姜家軍和伏蘭軍的夾擊,很快便落於下風,士兵自亂陣腳,互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日光杲杲,纁色在魚肚白的天空暈染開來,溫暖的陽光落在眾人身上,本該是充滿了希望與溫馨,但此刻的干戈相對,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哀嚎卻生生將這理所當然的幸福感殘忍抹殺,濃厚的血腥氣味宛若實質,狡詐的鑽入人的鼻腔裡,刺激著深藏心底暗隅,人性中最原始、最可怖的狠虐與變態。 姜隱月縱馬舞開手裡一桿銀槍,寒光吞吐開闔,熱血飛濺橫流,血色落入眼裡,視野登時被一片猙獰的猩紅覆蓋,她抹去臉上鮮血,卻忽然見到前方不遠處,一抹高瘦的女子身影重傷倒下,少女那雙淺棕色的杏眼倏地瞠圓。 不會的…… 「娘!」 金色的晨光穿透窗花,落在臥榻少女一張毫無血色的蒼白俏臉上,她似乎感受到了溫暖,被握在哥哥掌中的纖纖玉指輕輕顫了顫,姜梓璋立刻察覺,抬頭望去,正好對上了姜凝湮一雙迷濛虛弱的灰眸,少女乾裂的嘴脣微微翕動,嗓音沙啞而無力: 「鳳介城……守住了麼?」 姜梓璋點頭,握著少女冰涼素手的大掌緊了些,肯定的道: 「守住了,凝湮,守住了……」 他垂下頭,聲音漸弱至無聲,姜凝湮心中隱隱有著不祥的預感,灰眸微側,見到姜隱月哭累了,伏在榻邊沉沉睡去,嘴中還不停地輕聲呢喃: 「姐姐……娘親……爹爹……回來……」 姜凝湮眸中閃過一抹心疼,柔聲道: 「月兒。」 姜隱月猛地驚醒,見到數日昏迷不醒的姐姐正溫柔地望著自己,姜隱月櫻脣顫抖,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驚懼和悲痛,哇的一聲,像在練武場時與姐姐玩耍那般撲到了姜凝湮懷裡,嚎啕大哭了起來。 姜凝湮想抬手輕撫妹妹的秀髮,卻無法,周身的氣力卻彷彿在那場突圍戰中被消磨殆盡,姜隱月抽抽噎噎地道: 「姐姐,太好了……月兒好怕……好怕姐姐跟爹娘一樣,都醒不過來了!」 少女哽咽的話語彷彿驚雷炸響於姜凝湮耳畔,她灰眸微瞠,微弱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 「月兒,你說爹娘……怎麼了?」 姜隱月纖瘦的身子一僵,紅著雙眼直起身來,沉默不語。 姜凝湮一顆心不斷下沉,再次問道: 「告訴我,爹娘他們怎麼了?」 姜梓璋深深吸了口氣,沉痛地道: 「凝湮,爹和娘,殉國了……」 少女瞳仁驟縮,銀灰的眼眸頓失焦距,內心彷彿遭千刀萬剮,心中的劇痛連她呼吸的力量都要殘忍奪去,令她透不過氣來。 姜凝湮不顧隱隱作疼的傷口,強行坐起身,胸口宛若被利刃劃過,疼得她嬌弱的身軀微微一顫,姜梓璋心中一揪,趕緊要她躺下靜養,姜凝湮堅決不肯,眸光愀然,從脣齒間擠出一句浸潤於悲憤中的話語: 「為什麼?」 她問的是父母的死因,亦是在質問自己,為何終是沒能挽回至親的悲劇? 姜梓璋將手放上少女瘦削的肩膀,沉重的說道: 「娘因重傷倒下,爹拼死護住娘的身軀,待我們找到時,爹和娘,已然沒了氣息……」 姜凝湮緊緊地揪住羅衾,身上深可見骨的箭傷卻比不得心尖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吃力地掀開被子,姜隱月連忙阻止姐姐,嗓音滿是哀求與無助: 「姐姐,不要……」 姜凝湮虛弱的嗓音十分執著,道: 「我要見爹娘一面。」 未著羅襪的雪膩玉足落上冰冷的地,姜凝湮竭力撐著床緣站起,但傷重病沉的身體早已不堪負荷,才跨出一步,便猶如踏在刀鋒上,劇痛入心,青白的脣角溢出殷紅的鮮血,足下一軟,跪了下去,姜梓璋一驚,彎身跪下,扶住少女雙肩,姜凝湮痛苦地揪住心口,灰眸輕闔,顫聲道: 「對不起……」 姜隱月跪在姐姐身前,心疼的握住姐姐冰冷的素手,柔聲道: 「姐姐,這不是你的錯,你為了這場戰爭,已經付出了太多。」 抬首望進少女一對溫柔似水的淺棕色杏眼,姜凝湮終於無法再故作堅強,緊繃的背脊一鬆,癱軟在哥哥懷裡,纖瘦的身軀因痛苦和悲傷微微顫慄,姜隱月輕柔的環住少女的肩膀,兄妹三人靜靜地互相依偎,他們都是對方最後的親人,也是彼此最後的支柱。 玄琴輕輕一嘆,道: 「那一場『鳳城之危』,將軍一戰成名,但將軍失去的遠比她得到的榮耀多上許多。」 召容聽得心頭一酸,他直至今日才知曉,原來他人口中輕飄飄的一句「鎮國侯夫婦葬身沙場」,於師父兄妹三人而言是多麼錐心刺骨的疼。 玄琴眨了眨眸子,將眼底的澀意眨去,吸了口氣,繼續道: 「公子希望有人能照顧將軍,便讓將軍挑了我們四人入府,半個月後的除夕,正是百姓們最為歡樂的日子,卻是侯府最為清冷的一天…」 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門前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溫暖的影子隨風搖曳,映得人心頭暖融融的。 相較於外頭熱鬧喧嘩的笑聲,鎮國侯府便顯得清冷悲淒,姜氏兄妹肩並著肩坐於廊下,簷上雪霜,簷下白燈,姜凝湮披著深青色的狐裘,右肩和左股的箭創癒合良好,右手雖說還握不住劍,但已稍稍恢復了氣力,舉箸提筆不甚礙事,只是一張俊麗分明的俏臉依然泛著一層蒼白。 「大哥,月兒。」 二人同時偏過頭來看她,少女分別遞了一樣物事給他們,輕聲道: 「新年禮,我自個兒做的,不怎麼精緻。」 姜隱月心中一暖,爹娘倒臥沙場,姐姐是最難過自責的那個,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想給自己和哥哥一個新年。 低頭一看,是一絡由松柏綠和荼蘼白絲線編就的團錦結頭飾,中央嵌入一枚水沫玉如意,小巧別緻,少女粉嫩的柔軟脣瓣漾出一抹驚喜的弧度,抬眸笑道: 「多謝姐姐。」 姜梓璋拿到的是由寶藍彩繩編成的如意結穗子手環,他將手環系上,抬手展示給妹妹看,笑道: 「好看麼?」 姜凝湮淡灰的眼眸浮現一抹滿足的笑意,輕輕的點了點頭。 姜梓璋忽然道: 「凝湮,你的呢?」 姜凝湮一怔,指著自己,有些困惑的問道: 「我?」 理解兄長的意思後,灰眸少女垂下了首,低聲道: 「你們喜歡便好,我……我就不用了罷。」 姜梓璋嘆了口氣,溫暖的大掌握住了姜凝湮冰冷的玉手,認真地說道: 「凝湮,我知道你一直將身邊的人看得比自身要重,但別忘了,你也是我和月兒最重要的家人。」 姜隱月倚著姐姐的左臂,像隻溫順的小貓般輕輕蹭了蹭,抬頭望著姜凝湮,一雙剔透的淺棕色美眸滿是對姐姐的依戀,柔聲道: 「姐姐也要照顧好自己,好麼?」 姜凝湮心中漫過一股暖流,她微微點頭,喃喃道: 「如意,盼這如意真能予人如意……」 「如意,盼這如意真能予人如意……」 召容不自覺的跟著說了一遍,彼時近乎懇求的語調在如今師父那悲苦的微笑前是多麼的瀝血揪心。 玄琴咬著朱脣,晶瑩的珠淚不受制的自白嫩的面頰滑落,少女拭去淚水,輕聲道: 「上天似乎十分喜歡作弄將軍,三年後,楊雪谷之役爆發,公子和二姑娘沒能歸來。姜家,便只餘下了將軍一人……」 春半時分,身著一襲玄色長袍的高挑少女靜靜地立在兩座石碑前,身後的婢女蒼雲憂心地喚道: 「姑娘?」 姜凝湮垂眸不語,良久,瑩潤白皙的柔荑抬起,折下墓旁一截細嫩柳枝,嗓音輕的彷彿風一吹便會散於這天地間: 「謾向燕河還折柳,期君留,閻王否。」 姜凝湮輕輕將柳枝置於碑前,撩袍屈膝,向已逝的兄長姜梓璋和義妹姜隱月深深拜了下去,站起時卻是一個踉蹌,蒼雲連忙上前攙住姜凝湮,見她這般,心中一陣難受,柔聲勸道: 「姑娘,您莫要因悲傷而壞了身子。」 姜凝湮深深一嘆,低聲道: 「回去罷……」 是夜,凝幽齋的書房裡,姜凝湮伏案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一闕〈江城子〉: 「願折綠柳繫君形。盼君平,望君康。戈戟沉江,寒刃破太平。綠柳萎矣君沒影,殷*1浸岡,斷君生。 絲絛如意予傾城。妹愉情,若昨清。素玉*2殘紅,鐵騎踏娉婷。卻覓妹雕弓裂望,得譽諷,捧心疼。」 字體如人,棱骨分明,凌厲颯爽,碧簫走了進來,喚道: 「姑娘。」 姜凝湮抬起首來,碧簫輕聲道: 「姑娘,公子臨行前給您備了一份生辰禮,當時還沒來得及給您。」 碧簫說著,取出了一只梅花紋錦盒呈上,姜凝湮怔怔地接過,將其打開,一枝綠檀梅枝簪靜靜的躺在裡頭,玉指撫過簪體細膩高雅的紋路時,痛楚瞬間宛如瘋長的藤蘿沿著指尖攀滿全身,疼得少女筆挺的背脊微微一顫。 她素來喜愛梅花,喜其形,愛其骨,哥哥記著,便悄悄向人訂了簪子,想給她一個生日驚喜,誰知,她生辰的前一日,卻是兄長的長眠日。 那晚,姜凝湮房裡的燭火一夜未熄。 朝暾灑落,又是一日到來,又有一日過去,青空端著托盤,細柳緊蹙,嬌麗的眉宇間帶著擔憂。 她推開了槅扇,道: 「姑娘,該用早膳了。」 卻見姜凝湮仍坐於桌前,白皙的指尖摩挲著那絡團錦節和手繩。 「到頭來,竟是誰都沒能護住。」 她如此說道。 「自那以後,我便再沒見過將軍真心的笑了。將軍封閉了情感,三年來堅守南疆,功績累累,令妘氏兵將聞風喪膽,民間皆說將軍是繼當年護國長公主之後洛氏王朝的女戰神。但將軍的榮譽和地位愈高,心中便愈空虛。」 召容不知不覺間竟流下了淚,他想起了那時自己莽撞的問話,無心的話語卻又再次掀開師父心中那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但師父只是淡然的回答了他,獨自忍著心頭那鮮血淋漓的傷痛。 召容將當日的事說給玄琴聽,玄琴輕輕嘆了口氣,道: 「跟了將軍這般久,我從未聽將軍喊過一聲疼,將軍不希望別人替她煩憂,但將軍如此,只是讓我們更擔心。」 召容默默的點頭,此時,一道頎長的水藍色身影大步走入,身後跟著手捧文件的依甜,姜凝湮見到召容猶殘淚痕的俊臉頓時一愕,俯下身取出了絹帕替他揩淚,輕聲問道: 「怎麼哭了?」 召容搖了搖頭,笑著道: 「沒事的,師父。」 *1:音同煙,鮮血。 *2:女子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