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搭夜車回來有總特別的魔力,司機的廣播聲落下,燈光一盞盞熄掉,所有乘客都默契地蜷縮在個人座位,靜得只能聽見回復訊息的打字聲。窗外從繁華都市景色轉入高架橋上猶如徜徉於黑色河流,偶有幾盞明亮的車頭燈閃逝而過。
藍芽耳機連最細微的呼吸聲都隔絕了,以熟悉的樂曲貫穿這場無法動彈旅行,用幾個小時進行與靈魂深沉對話的座談。獨自一人的人生哲學思辨,沒有題目與開頭,可能是某句有感觸的歌詞,或車窗上浮現的疲憊臉龐,便展開無止盡的自我對話,在下車前一刻潦草收尾,沒有可供參考的會議紀錄,下回又從凌亂的思緒接續。
雖然很久沒搭夜車,總在最沉靜的夜幕裡湧起同樣的感覺。這時候便會想起一樁往事。
記得是剛退伍一年半左右,有天天未亮便搭車前往三百公里外的台北面試,忐忑地想著可能不久後就像隻工蟻穿梭於櫛比鱗次的辦公大樓,充滿機遇地城市對滿腔熱血的年輕人非常有吸引力,期待能在淘到屬於自己的金。面試過程已記不太清楚,總之結果是失敗的,不過這是後話。
離開高樓密布內湖科學園區來到捷運站,人已經少了許多,本打算四處晃一下就回去,但我心血來潮打給軍旅生涯結識的好友阿玉,一個有好歌喉跟搖滾精神的酒鬼。
《安娜卡列尼娜》的名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阿玉的家庭算是不幸的很特別的那種。我們在軍中關係密切,時常天南地北亂聊,在夜空下述說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阿玉很努力,在退伍前就獲得工程師的工作,我們都是嗜酒之人,只是他的工作不是坐在電腦前敲盤,而是四處漂泊,有時會在星空燦爛山巒,有時則在海風呼嘯的小島嶼,因他四處漂泊,甚少能好好見面喝一場。
那陣子通電話時,得知他扎根在台北。
電話另頭朋友聲音斷斷續續,但大致能聽出他在某座山上,估計得忙到晚上。於是我們匆匆約好,接著我在繁忙的城市裡閒晃,等待幾盤熱食幾瓶啤酒,準備暢說憋了一肚子的話。
去了松菸和華山,看了幾個展,很快就到晚餐時間,街邊傳來各種食物香氣,這時朋友打來說今晚可能回不來,無奈下只好簡單祭奠五臟廟,買了回程車票去候車大廳等候。平日乘客不多,一張票可以買到更舒適的乘車體驗,客運緩緩開上高速公路,只剩幽微的小燈與手機螢光照著車內,一股疲倦油然而生,像是一坨白天燃燒殆盡的殘渣被擱在客運一角。
夜車莫名令人感到沉靜,特別是自己一個人在燈光黯淡的客運上倚著車窗,聽著抒情的樂曲一遍遍流淌耳畔,望向窗外串流成河的路燈,彷彿看見時間的軌跡。哲學就像夜行性動物,最適宜在夜晚出沒,獨自身處在小小的移動空間,簡直是絕佳的沉思地點。
想起上次看見阿玉是過年時陪他回老家,莫名在他親戚家蹭了頓飯。
忽然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好不容易趕回來,已經領好錢準備找個地方痛痛快快敘舊,我只能長嘆一口氣。那是這幾年來我們最接近的一次,我預感我們將再難以面見。後來他的工作似乎更加繁忙,足跡越走越亂。
後面一次一次邀約,後面又以身體狀況不佳為由而作罷。阿玉在軍中時身體就不好,工作後更常聽他去看診,然後酒精麻醉病痛,病痛再反過來折磨。或許酒精是唯一放鬆的樂園。
阿玉總說等調養好身體後一定相見,看著他發來的啤酒牆照片,這相見恐怕會無限延期。阿玉個性很強,我理解他不想讓我看見頹唐。
「可以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死去,這不是很浪漫嗎?」那幾年通話裡常聽到他以這句話作結。每每聽見這句話,我都浮現一種物哀之感。
大西克禮的《物哀》說:「『哀』是憐憫,也是感嘆、讚揚,是內心直接發出的聲音。」在美麗的地方迎接終途,好像能夠在生命最後一刻淨化烏煙瘴氣的人生。
「你想當櫻花嗎?」我每次都這麼想,卻不曾開口。
遺憾在時光中淡然,但夜半時分瀰漫的惆悵尾韻,還會忍不住想起他。跟其他同袍相聚,聽見人問起阿玉,我只能說:「山上或海邊?」
因為網路我們近得無所不在,可是又在小小島嶼散落一方。
今年過年時拜了年,一聽到他的聲音喉嚨就癢癢,忍不住想拿酒潤喉。我仍在台南,而他如同以往又到不同的城市。我們都已超過三十歲,時間好像改變了什麼,但在那一小時的通話內又好似什麼都沒改變。
好像我們仍睡上下鋪,穿著軍綠色汗衫在熄燈前漫談。
又彷彿我正坐在南下的客運,他的聲音在耳機裡打破沉靜。
結果這次沒聽見要去個美麗的地方,而是我會養好身體,履行說了好多次的下次一定。
酒要喝,但我希望他澈底養好身體,屆時當醉笑陪公三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