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過一個孤獨量表,猶豫自己究竟在哪個程度。然而,我想,這世上最孤獨的時刻,莫過於一個人走進那間冰冷的手術室,為一段來不及擁抱的生命做出最後的告別。
六個月,猶豫不決地拖到這個時限。當他已經夠大,已經必須透過分娩的方式才能離開,我卻仍抱著一絲天真的幻想,期盼事情會不一樣。可現實依舊無情。手術費都必須借來的我,怎麼可能給他一個好的未來?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憑什麼生下他?每個選擇,看似微小、細碎、不起眼,卻將我一步步推向這個結局。
我不敢說對或錯,只知道這世界從未給我選擇的資格。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如果我有錢,我也能善良」,「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如今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或許有人會說,我該讓他來,該給他生的機會,可我清楚,如果我讓他出生,從一開始,他便注定活在平凡的窘境裡。而我,不願意他一開始便被這世界定義為「平凡」。
曾經,我沒有夢想,只有一個微小的願望: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一個可以攜手同行的人。我不在乎做什麼、不在乎貧富,只求彼此相依。但現實終究殘酷,八年未避孕的我從未懷過孕。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刻,我竟開始渴望成為一個「賢妻良母」,那個從未說出口的願望,那個在二十歲時天真許下、現在回想起來顯得多麼愚蠢的願望。
我以為有了他,就能不再孤單。可我也清楚,如果他的降臨,意味著他要跟我一樣艱辛努力、掙扎求存,那麼,我真的不應該讓他來。
手術的日子,護士反覆確認我的決定,像是在給我最後的機會。而我,只能躺在那冰冷的床上,回應她們的每一句話。藥效發作時,身體開始劇痛,仿佛用力去迎接一個我自己選擇拒絕的生命。我的腦海中不斷浮現他的輪廓,我向他道歉,卻又無力改變一切。
當那位年長的醫生走進來,對我說:「再用力點,不然妳和他都會更痛苦。」我才明白,這場結束的過程,對我們而言是一場自我拯救。我大哭、喊叫,讓自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他離開了。
「要不要看一眼?」有人輕聲問我。我緊閉雙眼,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回應:「不要看,麻煩幫我處理。」我沒有勇氣,去看一眼自己無法守護的生命,這殘忍的一幕,注定成為我無法承受的記憶。
轉過身,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那空蕩的房間,輕聲地對他說再見。沒有告別的擁抱,沒有任何承諾。也許,我的選擇是對的。也許,我沒有資格擁有他。
回到病房時,院長像個監護人般,一直陪在身旁,細心交代各種注意事項,直到確認一切安妥才離開。當時的我已無力去思考其他事,這場冷清的告別,已經掏空了我所有的力氣。
出院的那天,拎著醫院準備的備品,身體虛弱地回到妹妹的套房。舊公寓的昏暗樓道裡,微弱的燈光映在我蒼白的臉上,像是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深刻的缺失。我一步步地走上樓,感覺腳下的每一階台階都變得沉重無比。
倒在床上,感覺身體彷彿被掏空,甚至連微微挪動都成了奢侈。我凝視著天花板,一片沉默——這是我的選擇,而我必須為此承擔。但內心深處,有什麼被撕裂般的感受,無法輕易被壓抑住。或許我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擁有肩負這一切的力量。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有時最殘酷的選擇,不是放手,而是帶著無法承擔的痛,選擇了讓自己與愛的希望擦身而過。這樣的我,注定與孤獨為伴,與那些遙不可及的願望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