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餘燼》是金馬獎最佳導演鍾孟宏的新作,由一群台灣優秀的演員主演:張震、莫子儀、許瑋甯、金士傑、劉冠廷、陳以文、王柏傑、李銘忠。電影劇情從一起兇殺案展開,在查案的過程中,抽絲剝繭台灣白色恐怖的真相,電影要傳達的核心主題是「理解」。
某次映後座談會,鍾孟宏說,創作劇本時天真認為,《餘燼》會是個和解的故事,後來才恍然明白,和解是不可能的,這是巨大志業,他做不來。他強調不要說和解,連理解都很難,更不會有諒解,所以僅能做到讓台灣人了解歷史,因此拍餘燼時,從未想過要在哪個位置或角度詮釋,他的意思是,電影無意要站在白色恐怖加害者、被害者,或哪個政治角度詮釋。
不過,我認為,鐘導不能否認《餘燼》的誕生,就是一種政治宣稱,勢必要被政治解釋,無論和解、諒解還是了解。電影若涉及終止仇恨、放下過去等意涵,就會削減另一群人的政治主張,情況會更顯得複雜,道理到很難說得清楚,還要講求描寫技藝,更是難上加難。
文本一旦用力過猛就會有替加害者洗白之嫌,容易被理解為替加害者洗白,甚至淪為歷史共犯的境地;若過於輕描,則陷入不痛不癢的流水之作,則失了大師的名聲。這類題材如何平衡是所有創作人的艱困考驗。
我認為,這類題材的創作者大多是左右為難,兩面不討好,甚至是飛蛾撲火。如果那麼好放下,人類早已無仇恨,世界也不會還烽火滿天。所以在論電影拍攝等技藝的優劣前,只能給鍾導一個大拇指說:「你很敢、很勇喔!」
回到電影本身,我認為《餘燼》的最大問題是「和解不成反而更對立」。這樣的結果和電影主題背道而馳,相當失序。若按鍾導的鋪排,白色恐怖受害者莫子儀們和加害者金士傑們,理應成最要琢磨之處,但是電影卻在張震和劉冠廷上過度用力,電影既不成為類型片,又無法講好沉重的劇情,岔出愛恨情仇如細毛單薄多餘,劇情雜亂,觀影者坐困在餘燼之中。
《餘燼》失序的主因,來自於思考上未給出一套邏輯和觀點,能夠說明普世價值,只能在國族、政黨裏頭打轉。我認為,鍾導要表達的是,威權體制下的所有人並非都是邪惡的。有時基於某種善意,創作者也希望受壓迫者能走出傷痛。但問題電影思想單薄得像張衛生紙,既無法讓觀影者同理為威權服務賣命的特務金士傑們;反而讓他們像是在狡辯,承擔原罪,我們要問,難道那種滲入三代的悲劇,僅能以金士傑的一句台詞:「都是信仰害的」而帶過嗎?
鐘導陷金士傑們於不義,話語如既得利益者、勝利者的洗地之詞,再加上電影反覆操演受害者的悲情,先讓觀影者極其同情受害者,再帶著我們反噬金士傑們,這是巨大的觀點問題。
在討論轉型正義前,我們必須有個哲學性的共識:「從正義出發,任何人類在極權體制盲從也是一種邪惡,人類無權也沒理由逃避思考的義務,並暴行視而不見,甚至合理化自己的行為。」這樣的思考是為了防止下個極權誕生,不讓威權復辟。
雖然,我悲觀認為,所有和解都很困難:無論是政治、宗教的、性別的都很難,人類永不會有和解的那天,只是被更新的暴行掩蓋,淡忘了那個被時間沖刷的痛苦,真正受苦的人太累了,生命也太短了,以致無法一一細數那些傷疤。
我知道,人類的和解很難,但歷史上仍有許多偉大作品,在動刀動槍前,先喝口水,冷靜冷靜緩一緩,想一下有沒有什麼怪怪的地方。例如,名作家喬治歐威爾的著作《動物農莊》,以擬人的動物拆解假烏托邦,打破統治者與被統治的二元結構,思考人類追逐權力的本質,看完後我們不得不思考「那些被壓迫者哪天上台了,是不是也幹和壓迫者同樣的事?」好像是?人類若有這樣的本性,會因為你是什麼種族,什麼性別而改變嗎?人類為什麼要追逐權力呢?
還有,奧斯卡入圍電影《兔嘲男孩》,描寫孩子視角下的希特勒,直視極權如何滋生,如何崇拜領袖,電影讓我們不僅僅是同情被害者,還有稍微同理主角納粹環境下成長的男孩JoJo,理解他為什麼崇拜希特勒。這是否讓人不禁反思,我們是否也可能在類似環境下變得盲從殘酷?電影中JoJo和釋放被關在牆壁中的猶太女孩的麥肯錫時,他們四分五裂街道,彼此相視互笑,手舞足蹈,我們不禁想了一下「一直恨下去,還是先跳一下舞?」
《餘燼》有這些空間,讓我們彼此凝視,思考一下嗎?
最後還是要說,人類的盲從,放棄道德,無法同理他人痛苦,其實就是邪惡,我們不能以平庸開脫,若自成無情的工具,就得放棄人類享有基本權利。鐘導要主張理解、和解是沒有問題的,我認為任何一個人,有勇氣觸碰如白色恐怖等議題,都值得先給予鼓勵。我們不當上帝,因為審判太疲累,而且思想和觀點經過辯證,才更接近真理,但前提要先有東西啊。
所以電影拍不拍、怎麼拍,他有選擇,至於和解不和解自己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