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能篤定,阿莫多瓦的餘生,都會如此浮誇下去了。
紫衣黃裳、湖水青沙發、赤色綠色躺椅,以及燒在兩位影后面容上,「烈火」樣的紅唇、紅髮......,恍惚間,那火燒暖了雙瞳,烘乾我們將落未落的珠淚,也象徵性點燃了死神的衣角,令原著小說《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中未竟的「死亡」,如一葉羽毛般失重飄升,飄到一處,以想像力織就的歡樂天堂。
阿莫多瓦新片《隔壁的房間》,雖是他生平執導的第23部作品,仍為他創下多項「第一」——第一部英文長片、第一次攜手茱莉安摩爾,以及第一座,光芒炫目的威尼斯金獅獎。但刻意偏離原著,偏離死亡的幽微,真有意義嗎?導演親筆刪改的劇本,又是否忠於他個人的藝術表達?
(以下有雷,請小心慎入!)
臨終者與陪伴者的故事,大致忠於小說的原始設定,但電影就是電影,註定容不下洋洋灑灑,數百頁的文字內容。
倒是朵拉卡靈頓的軼事,被導演保留了下來。
透過英格麗(茱莉安摩爾飾演)和瑪莎(蒂妲史雲頓飾演)之口,我們聽聞這位20世紀初英國女性藝術家,一生痴戀男同志作家里頓史崔奇,甘願嫁給他傾慕的男子,又在他死於胃癌後,朝自己的胃射出致命一槍。
常人眼中的悲劇,異議者追逐的北極星。因為要生、要歿,朵拉一手捏握,牢牢掌握著生命的主導權,一如罹癌的瑪莎,不惜非法取得安樂死的藥丸,好讓自己有尊嚴地邁向人生的終站。
似曾相識?性格剛烈的女子,早就是阿莫多瓦電影的常客。
為取悅亂倫父親而變性的蒂娜(《慾望法則》),針鋒相對的情婦琵琶和前妻露西亞(《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燒房懲罰侵犯了女兒又劈腿鄰居的老公的伊列涅(《玩美女人》)......,這些受慾望驅使、也受到慾望背叛的女人們,似乎從來不走《花邊教主》或《後宮甄嬛傳》那樣勾心鬥角的路數,反而是把自己的戀慾和執著,坦蕩蕩地攤開在日光下,敢愛敢怒也敢恨。
至此,朵拉卡靈頓已與阿莫多瓦的女人們形影交疊,而她的故事,也就有了存在的價值。
阿莫多瓦:「電影根本上就是一種(自我)探索。」 ——《當代名導的電影大師課》)
即使共感於父權社會的蠻橫,電影也確實與小說分家,走出了一條獨特的蹊徑。例如透過導演的經典手法:借鏡視覺藝術。
瑪莎舊情人(也是她女兒的生父)枉死的那幕,如茵綠野佔據大半畫面,遠方一幢背倚灰藍色天空的屋舍,正冒出熊熊火苗與陣陣的濃煙。仍未走出越戰創痛的男人,誤以為聽見呼救聲而朝火場奔去,渾然不管身後的妻子,為了攔阻他而撲倒在地。
奇特的構圖,取自安德魯魏斯(Andrew Wyeth)名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只是畫中唯一人物,罹患罕見腓骨肌萎縮症而用手爬行的女子,被置換成因此喪偶的少婦。這形象,似乎也意在影射,直面死劫的瑪莎、懼怕死亡卻又慷慨相伴的英格麗,甚或是那些,輸了正常男子鑑別戰,卻甘願滯留於戰場傳教的同性戀神父。
畫裡戲內,每個「她」或非典型的「他」,都在承受某種苦痛,也無一不在用精神的力量,超越命運和遭遇的困限。
相比之下,片中大部分的正統男性,似乎都被往事的幽魂或未來的恐懼所糾纏,而顯得透明、蒼白且暮氣沈沈。
如前述葬身火場的男子,便終生未與親生女兒相見。當瑪莎望向窗外,感念氣候變遷觸發了那場絕美粉雪時,兩位女主角共同的前男友(小說中僅為共同朋友),卻基於同樣的理由,而無法對家族新生兒獻上一句溫暖祝福。瑪莎離去後的新添情節,更讓我們窺見一位保守警察,如何站在宗教衛道的立場,對輕生的瑪莎、有幫兇嫌疑的英格麗,進行一場偽道德的審判。
女人,不盡然都是勇士,但傳統的男人,常常虛披一身帶刺的甲冑,就像一粒粒,殼硬而肉爛的榴槤。
阿莫多瓦:「我會寫男性和女性角色,但至少在西班牙文化中,我覺得女性更有活力、更直率、更具表現力,也更不怕出洋相。」 (2016年《New York Times》專訪)---
阿莫多瓦,果然是位功夫卓絕的「偷故事」者。
小說末尾,收束在朋友(瑪莎)離世前夕,看不出來癌症最終是否大獲全勝。但這部阿莫多瓦,卻選擇成全瑪莎,還在她身後,精心鋪就了女兒對她的諒解。
也許,名導心目中的女人,特別是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們,總能在了無生機的關係荒漠,覓得一方寬宥的綠洲吧。就像《玩美女人》中的蕾木妲,即便被爸爸性侵,也不曾真的因此怨恨母親,也依然可以善待亂倫後生下的女兒。
重點,永遠是此時與此刻,而非惶惶不安地沈溺於傷悲與病痛,或是不計代價追求不朽的永生,急於為自己立碑、蓋紀念館,甚或將意識上傳雲端。
「世人面對癌症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把它變成英雄故事。」
勇敢,於此脫離一言堂式的硬漢語系,轉由女性和多元性別者訴說,以一種包容而同理的溫柔聲腔,用阿莫多瓦式的視覺語彙,照耀旁人,並逐退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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