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我的完美日常》看平凡大叔,如何把自己活成了一件美好器物

2024/03/0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平山,把自己活成了一枚陶皿。走出影廳,怪念頭突然閃現。

《我的完美日常》,是一款飄著小津味的文・溫德斯音樂電影,緣起日本財團The Nippon Foundation 2020年發起的「東京公廁計畫」(Tokyo Toilet Project)。原本他們不過是想委託這位德國導演拍攝短影音,好好傳揚安藤忠雄、伊東豐雄、隈研吾、坂茂等建築大師改造後的公廁之美。但名導就是名導,不懂乖乖從命,卻擅長把事情搞大,宣傳短片也因此升格為劇情長片。孰料,這頭一洗下去,流暢素樸的敘事、美好的影像語言、恰如其份的六七零年代搖滾,再加上役所廣司對公廁清潔工平山的精準詮釋,居然也一舉,將影片送進了坎城和奧斯卡的殿堂。

但話說回來,清潔工是怎樣扯上器物的?難道如此特異的聯想,只是筆者的超譯嗎?


(以下有雷,請小心慎入)

工法:不苟的生活次序

且讓我從人物開始說起吧。主角平山,看似平凡,但他捏塑生活的方式,確實像極了反覆操練技術的工藝職人。

故事開端,破曉前的藍夜樹影搖曳,上了年紀的男子,在窗外掃地聲中悠悠醒轉。在明顯致敬小津安二郎的榻榻米視角中,我們看見跟小津最後作品《秋刀魚之味》的主角同名的平山,咻一聲地起身,點燈、折被、收書,下樓盥洗、上樓澆水,套制服、收東西、投幣買咖啡、上車放音樂…,物件全都次序井然,所有的晨間準備他也了然熟練,沒有一絲半毫的猶疑。

但一天,才剛剛開始呢。接下來的橋段,平山依然展現附魔般的精準度,逐一完成細瑣的清潔雜務,更讓行禮如儀的儀式感一路蔓延,蔓在他信手拍下的「木漏」(日文中,專指樹葉篩落的陽光)裡,也蔓在他慣常造訪的錢湯、地下街食堂裡。他於是成了東京小宇宙中的一顆行星,鎮日繞行著既定的軌道與時間表,按表操課,好像只要稍稍離規,就會鬧出星體間引力失衡的巨變。

好無聊。別說是你,連我也對他跳針般的日常感到沮喪。

片中不斷出現的影子譬喻,似乎就是他的最佳寫照。因為在東京這樣的大都會,鎂光燈恆常映照在政商名流、商賈巨擘,或者東京公廁計畫建築大師的身上,像他這樣沒沒無名的清潔工,不過是歷史巨流中的小鵝卵石,更是那現實和夢境中,隱藏暗角、面目模糊的影子罷了。一如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裡,「三十五年來天天都生活在薛西弗斯情結之中」的主人翁漢嘉,平山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底層小人物的日子。

因此我說,平山是「秩序」的產物無誤。


柳宗悅《茶與美—工藝的繪畫〉:

本來工藝之道就不是個人之道。...破除法則並無法感受自由,反倒是遵從法則才能獲得自由。


質地:溫潤的人形美器

但突兀的是,他對這種規律全然的臣服與陶醉。看看他每次跨出家門,望向天際時綻放的微笑吧!那可不是人前戴上面具的假笑,更不是人後攬鏡自照,皮笑肉不笑的打氣笑容,卻是一個又一個,迎接麗日的希望笑顏吶。

愈和其他配角相比,愈可嗅到這款生活的異香。

年輕的同事,看來不是壞人,可慣行遲到早退、凡事潦草應付,時常造成平山的困擾。說好聽點,他是青春躁動症的受害者,但說真格的,就是他對自己人生不誠實,又伴隨著對他者、對勞動工作的輕浮。另個不太明顯的例子,是午休時平山在公園偶遇的上班族輕熟女。同樣的便利商店三明治,平山每一口都啃得津津有味,但兩眼呆滯的女子,卻如光都會吞噬的黑洞,機械性地吞食著,不叫食物卻叫哀愁的三明治。

平山也許寡言,但他並不淡漠或輕慢。

自掏腰包幫同事求愛不說,也不吝於對陌生人點頭微笑、禮貌迴避急於如廁的人,始終對人,抱持著最大程度的溫柔與善意。姪女和親妹妹的情節,除了不煽情地拉出平山獨身生活的線頭,更深化了他的人味。即便對方與自己的世界猶如楚河漢界,即便給不了女孩超出能力的承諾,他仍盡可能地付出關愛和擁抱,任憑人去樓空後的唏噓,無情劃開復原已久的瘡疤,一個人啃噬悲愴。

可見,若要用兩個詞來形容平山,「沈靜」與「溫潤」應該算很貼切了。


修為:有益歡快的無用嗜好

器皿的本質,在用料,而平山這人的本質,則凝縮在心愛的小嗜好裡。

房裡養小盆栽是一個、用底片機拍林蔭是一個,夜讀二手書店購入的文學小說、聽六七零年代音樂卡帶又是一個。平山何嘗不像挪威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中的艾克索,成長於「文化透過物件傳遞」的前數位年代,鍾愛可放上掌心的實體物?

但就像前文提到的暖男個性,平山絕非鐵板一塊,並不排拒與他人的世界交疊、互動。

好比有人在廁所夾縫暗藏一紙井字遊戲,他欣然奉陪,後來酒吧女老闆罹癌的前夫找上他,展開關於「陰影」的哲學性對話,他居然還邀對方玩起踩影子的遊戲,玩心不輸兒少。一次又一次把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代以看似無意義的小遊戲,以虛無對抗虛無,根本老莊來著。

柳宗悅《關於蒐藏》:「不必要的蒐藏是必要的,這就是無用之用。」

關於「平山」這件器物

秩序感、沈靜、溫潤,而且將有用寄託於無用,這就是我眼中,名為「平山」的陶作雅器。

一如日本知名陶藝家安藤雅信製作的盤器,雪白無瑕、圓潤而安穩,平常時/進食時,都給人一種可以安心仰賴的靜定感受,但仔細觀察,卻又寫意地捏塑了一處翹曲,以那盞玩心,取笑了人生的荒蕪和階級的荒謬。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貴和賤,自由和困頓,勝利組和魯蛇組,或是本體與影子之間,再無優劣之分。就算我們誰像平山最後的長鏡頭那樣,笑裡含淚,心底隱隱然有了日常終將破碎的預感,依然可以像器物那樣安於當下,該自處就自處,該盛裝就盛裝,在不尋常的日常中,找到屬於自己生命的莊嚴。


《過於喧囂的孤獨》主角漢嘉:「我同黑格爾的觀點是一致的:高貴的人不一定是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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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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