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蒼鷺與少年》|當宮崎駿不再仰望天空,我們還能期待什麼?或許是:一場奧德賽的冥界歷險。

2023/10/2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一則有鳥獸、有精靈,青少年搬家時誤闖奇幻世界的成長故事。」這句點評,或使你警鈴大響:「怎麼那麼像《神隱少女》的劇情?」、「宮崎駿是不是江郎才盡了?」誠然,此乃大師的詛咒,也是影迷的詛咒——一面企盼,宮崎駿依舊是我們熟悉的宮崎駿,另一部分,卻又難以接受停滯不前、複製自我的宮崎駿(OS:莫非七位婆婆是在影射守護他的貪婪影迷,總在巴望他箱裡的新把戲?)。矛盾到了極點。

於我看來,宮崎駿並無意用《蒼鷺與少年》,來破解任何外在衝突和魔咒,也沒打算刻意締造另一次票房奇蹟。這回的焦點,全是他自己。隻身出航,航向神似名畫《死亡之島》的心城地景,細膩勾織,織就一篇宮崎駿版的《奧德賽》冥界冒險。

蒼鷺與少年,以及創造下界的重要人物——舅公。(Source: GKIDS Films)

蒼鷺與少年,以及創造下界的重要人物——舅公。(Source: GKIDS Films)


從未遠去的死亡暗影

一如曾嚇壞不少孩子的逗趣龍貓,看似「為孩子而做」的宮崎駿動畫,從不只洋溢著青春的躁動和成長,更瀰漫著死亡。

撇開已被官方闢謠的「龍貓姐妹已死論」不談,宮崎駿電影,的確埋葬過不少生命。有時,就連《魔法公主》山獸神/螢光巨人那樣萬能的神明,也會淪為祭品。綜觀這些逝去,往往被賦予了控訴的任務,沈痛譴責人們的好戰、無知、冷漠,以及大自然以萬物為芻狗的殘酷(可還記得《風之谷》吞噬人類的腐海?)。

但批評歸批評,希望的根苗,多會在閉幕前出土、萌芽,蔓蓋過底下漆黑的焦土。舉唯一丟過性命的主角——娜烏西卡為例,她只不過喪生短短數秒,便因犧牲自我的高貴情操,浴光復活。

直到本片,死亡躍居要角。宮崎駿堂皇打造出名為「下界」的異托邦,裡頭不只有魂魅,更有座巨木夾道的島嶼、擺渡船與船夫霧子,或有意或無意,與瑞士藝術家Arnold Bocklin的名畫《死亡之島(Isle of the Dead)》中的冥界、引渡亡魂的冥府船夫卡戎影像,兩相交疊。

本片裡的墓園之島,很像瑞士象徵主義畫家Arnold Böcklin的代表作《Isle of the Dead》。此圖為Basel所藏的1880年版本。(From:Wikipedia)

本片裡的墓園之島,很像瑞士象徵主義畫家Arnold Böcklin的代表作《Isle of the Dead》。此圖為Basel所藏的1880年版本。(From:Wikipedia)

宮崎駿電影中,唯一沒飛上天際的男主角

想凝視死亡,得先剷除舊我。

第一個要放下的,就是他熱愛的天空。《風之谷》以來標誌性的「奇幻飛行」,雖是他夢想的載具,卻也是他下地的阻礙。唯有剪掉那對想飛的翅膀,他才能縱身一躍,鑽進地底的黃泉。

結果?我們等到了繼魔法公主小桑之後,第二位沒飛上雲霄的主角——少年牧真人。

多數時間裡,我們就這樣隨他徘徊黃泉國,見他一會兒身陷鵜鶘攻擊、一會兒見證鵜鶘之死,轉身,又成了送亡的屠夫,親手宰魚,餵食轉生前的魂靈。拉遠景深,空中悉數是外來飛鳥,水下同樣無魚悠遊,讓看似遼闊的青空、滄海,全成了了無生機的虛假裝潢。感覺在暗示:無死,也就無生,真人若不在冥府裡死好、死透,便絕無重返陽世的可能。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奧德賽》。

裡頭的主角奧德修斯,在打完史詩級特洛伊戰爭後,多漂流十年才返鄉,而找到回家之路的關鍵,正是一趟探訪先知、轉變自我的黃泉之旅。就像宮崎駿,在數十載的動畫長征以後,必須直面心底的創傷幽谷,方能覓得餘生的靜好。

主角牧真人和父親。(Source: GKIDS Films)

主角牧真人和父親。(Source: GKIDS Films)

擱下判官的放大鏡,換上觀察者的澄淨雙眼

但,又是什麼原因,讓宮崎駿決定從一位硬蕊的飛行迷,搖身一變,成了冥界控?評論家杉田俊介在《宮崎駿論》中有言:

成長和獨立的艱難,也許比不上要接受自己最根部深處的衰老和疲憊,因為那是很棘手的。

過去他不斷透過創作碰觸戰爭(《風起》)、生態平衡(如《魔法公主》)、勞動環境(如《神隱少女》)等弘大議題,而時常被貼上左派的標籤。更多時候,他還試圖扛起「鼓舞孩子」的重責,以《魔女宅急便》等作品為少男少女們送暖,陪伴他們度過迷惘、焦慮的獨立年代。

但年過八十的他,怕是心境已變。畢竟,世間再冷,都冷不過自己心底的冰寒,有本事溫暖他人,終要回過頭來暖和自己。何況他的心裡,一直有塊幽暗的邊城,長期日照不足。

四歲經歷空襲,卻吸吮武器商的奶水長大;熱愛戰機,但又熱愛和平——如此衝突的宮崎駿,作品再有高度,都掩飾不了底下強烈的自厭。負罪的幽魂,因而重複糾纏著他的創作。最代表性的例子,非前作《風起》莫屬了。

想當初,長期戰友、製片人鈴木敏夫,就是為了解開他和平/戰爭的心理虬結,才想方設法說服他投入此作。只是,託言歷史人物的嘗試,終是徒勞。《風起》不但沒能清除他的情緒垃圾,也很可能,直接促成了本片的誕生。

可見片中無所不在的「惡意」,非關批判,卻是單純用來顯影宮崎駿的人生事件,是佈景一般的客觀存在。比如真人因空襲失去母親、鸚鵡大王破壞世界平衡,固可解讀為戰爭、軍國主義的愚蠢,但相較於找回繼母、找回親情的主線任務,倒更像是現象、是經過。

軍閥般的角色:鸚鵡大王。(Source: GKIDS Films)

軍閥般的角色:鸚鵡大王。(Source: GKIDS Films)

真人、宮崎駿、奧德修斯,誰不是善惡雙棲?

又遑論,傳統善惡二元論,早非宮崎駿的信仰。跟他晚近的角色塑造一樣,本片沒有任何角色,是純潔無暇的聖人。

引誘真人入塔的蒼鷺,亦邪亦正;真人自己,本性算是良善,卻偏偏自殘砸頭來逃避上學。即使是異能的塔主(曾舅公),也一邊堆疊石積木維持世界和平,一邊任由鵜鶘自生自滅,害牠們被迫吞食升天的靈魂。

惡,人人有之,只是年歲越長、權力越大、能力越強,越可能傷人無數。是以,也沒有誰(包含他自己),真能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評斷一切。

這點,再度呼應奧德修斯的傳說。因為這位蓋世英雄的十年飄蕩,正是由於他嘲弄被自己設局刺瞎的獨眼巨人波利菲莫斯,而受其父——海神波塞頓詛咒之故。一代梟雄,善惡共生,赴黃泉取經勢在必行。

舅公維護世界的任務,體現於一顆巨大的浮石、和底下13顆疊疊樂般的小石塊上。(Source:GKIDS Films)

舅公維護世界的任務,體現於一顆巨大的浮石、和底下13顆疊疊樂般的小石塊上。(Source:GKIDS Films)

一帖與自我、與至親和解的解藥

冥府一行,奧德修斯不僅得見先知,更意外碰到亡母魂魄,見上她最後一面。真人,宮崎駿的化身,也在下界中遇上年輕時的亡母:火美。兩人相識、互助,並一同拯救懷孕的夏子,直到發現彼此命運般的牽繫。

由此看來,《蒼鷺》另一層意義,就是讓宮崎駿釋懷,對父母、也對自己。

以往,他時常做出「孩子被雙親吞噬」的發言,而悄悄披掛上被害者的外衣。反映在作品中,就是常態性的雙親失職(如神隱少女千尋的爸媽)、父母雙亡或者單親,家庭功能嚴重失靈。

像真人的爸爸,就埋首於飛機製造工作,並在喪妻後續絃小姨子,輕忽了真人的喪母之痛。可當真人頭部受創和失蹤時,他又像熱鍋螞蟻般焦急地探問、找尋,顯露出十足父愛。想必此時宮崎駿終願相信:父親不是不愛,只是用他的方式在愛。

當然還有對母性的執著。現實生活裡,他母親並未早逝,但據說染上肺結核而臥病,因此長年籠罩在化不開的死亡氣息中,缺乏生命光彩。補償心態的作祟下,讓他的動畫常呈現出杉田筆下的「母性的肥滿現象」,母愛爆棚。

接近片尾,仍未走出喪母之痛的真人,看到火美準備開門回到過去時,便忍不住出手阻止,以免她將來葬身火窟。只是沒想到,火美微笑反問:

「能夠生下真人,不幸福嗎?」

這句對白,點出火美/母親的母愛,早已超越個人生死,也彷彿在為宮崎駿愛缺之痛,清創敷藥。

我進一步尋思,他想清理的除了被害心態,搞不好還有無謂的加害意識。

真人之母,明明擁有控火神力,卻仍因火災亡歿,而日本《古神記》中的伊耶那美,貴為開天闢地的父母神之一,卻同樣為了產下火神而被燒死。兩相對照下,年幼的宮崎,會不會也曾對如神一般的母親,懷抱著莫名的罪疚感,誤以為她染病是自己所害?若真如此,只怕他也在透過這段對白,進一步安撫心中的內在小孩吧。

下界裡的火美,未來將成為真人的母親。(Source:GKIDS Films)

下界裡的火美,未來將成為真人的母親。(Source:GKIDS Films)

真誠,作為這八十年的註腳

說到底,唯一讓宮崎駿/真人欣慰的事,可能就剩「真誠」二字了吧!霧子說:

真誠的人啊,難怪你一直散發出死亡氣息

她對真人名字的感想,成了本尊最佳的註腳。

宮崎駿以往的創作,似是他背負富二代/戰爭既得利益者的包袱下,以真誠之心掙扎過的印記。想想娜烏西卡、魔女琪琪、阿席達卡、蘇菲、千尋⋯⋯,誰不是以一片赤誠,活在宮崎駿的幻想世界?

但謊言,穩若金城。即使他對自己的天真問心無愧,對許多人來說,卻可能如暴君的宰制、死神的吐息,威脅著他們腳下的生存空間。

是吧。坦率、直言、真性情,一直就是一把無比鋒利的解剖刀。它能劃開世界的荒謬,社會的沉痾,人性的痼疾,但也常在滿地血膿中,被貶為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損人不利己的雙面刃。難怪真誠,在大人的世界,成了一則遙遠的傳說、海賊王的大秘寶,稀有的程度,讓宮崎駿都引以為傲。

回到開頭,創作者該「創新」或「守成」的悖論。突破,固然是美事一樁,但說實話,如果連已屆耄耋之年的宮崎駿,都還不能忠於自我、越活越自在的話,那我只會對人生,感到無限悲哀。所以我更情願,乖乖跟他進入那宛如新《奧德賽》的旅程,凝視他的傷、也凝視自身的傷,甚至在最後,默默滑落兩行珠淚…。

而這,何嘗不是動畫所能施展的究極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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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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