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能知道世間所有一切的真相嗎?若不可能,我們又何必苦苦追尋?這是每每在讀有關歷史記憶的文學小說時,我問自己的問題。
韓江《少年來了》做為非常出色而強大的作品,一是文學可以抵達現實世界無法抵達的彼岸,透過招魂的技藝;二是嘗試為當事人書寫那破碎而凌亂的現場與其後;三是投身於無法自外於光州事件的生命記憶,必須將這些真實人事化作文學的理由。
如果重視小歷史的代言,可以先從韓江的後記讀起;如果重視小說的文學技藝,建議照著順序讀起。
韓江的童年,是在光州度過的,而此同時,韓國在強人專制的時空裡,處在實施僅次於戒嚴的緊急命令治國(1974-1979),不容許挑戰體制,也不准許詆毀國家元首,限制人民最基本的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思想、學術、良心等 的自由,以及實施多年的宵禁,人民基本權利是被剝奪的,但在孩子的眼光中,還無法看見這些政治受限的影響,童年時光都是美好的回憶。直到全家從住了九年的光州舉家輾轉搬至首爾,1980年,光州事件發生,曾經熟悉的故鄉與故人都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十歲孩子的眼中,才看見許多不太對勁的瞬間:
半夜來看房子的房仲大哥(便衣警衛的突襲)、大人們耳語而談到某些人物時尷尬的沉默、偷偷藏在家裡的攝影集......。
我認為自己太晚才開始。
韓江這句話,其實道盡了無可奈何中年一輩,韓國民主化階段下漸漸能夠撥雲見日的時刻,才能好好回望自己的故鄉與歷史,而盡可能的盡自己力量的完成一些使命。
使命感是強烈的。她也現身在事件與故事間,明確的建立真實人物與故事人物之間的血肉,她受到信任以及託付:
您問我同意嗎?當然同意,只不過您得好好寫,要據實寫下,不要讓任何人在汙衊我弟弟。
作為小說創作者的韓江,在資料蒐集與見面拜訪紀錄時,內心的省思與距離的掌握,與故事裡歷史研究者與受難者對話間,兩者參照也值得尋思,究竟寫下的意義是對誰而言呢,對受難者來說,誰有資格要我把內心這些所有的痛楚與見證開誠布公呢?這中間的拉扯與掙扎,韓江節制,節制的不把殘暴放大,也不把所有受難者理想化,而整本小說最重要的是印證了一句話,一句韓江從受難者訪談所留下來的話:
這段經歷就像是一場核災,附著在骨頭與肌肉裡的放射性物質,存留在我們的體內數十年。
所有人,都在事件過後的數十年間,依然身心受此影響,不論當年是十歲抑或是二十歲的受難者、倖存者、遺族、旁觀者......都會在往後的人生不斷質問: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查看資料顯示當年不到14歲的犧牲者約有八名,韓江用這八名之二少年的身軀看龐大的兩造敘事,一邊是軍人鎮壓的暴力,一邊是市民軍反抗。
少年不懂,為何要為遭到國軍殺害的老百姓唱國歌?為何要用國旗來覆蓋棺材?彷彿害死這些人的主謀並非國家一樣。大學生則說,殺人的是這些發動叛變的軍人,怎麼可以把軍人當成國家呢。
一波波的學運青年知道自己在抗爭中,為推動國家民主化下而行動,但大多數民眾,或許如少年一般,模糊的國家概念,模糊的參與遊行與救援,只有眼前很確切.無止盡增加的死者、腐爛的屍臭、無人認領的嚴重受損遺體,死亡。而東浩,也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而留下來幫忙。
韓江留下更為人性的描述:只是打雜幫忙善後的民眾怎麼可能會沒命、我手無寸鐵怎麼可能會沒命.以及在遊行現場遭到掃射的震撼,真的會沒命,真的會嚇得逃跑。
正戴的亡魂則帶領讀者看見墳場的景象,從原本的整齊堆疊,後來甚至隨意丟棄,直接放火焚之,這些被困在原地的魂魄,沒有辦法索命、託夢,就像渾沌的光體漂浮,而失去記憶就會消失的感受,死亡在此變得傷感而困惑,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是我。
這些人的魂魄被留在原地動彈不得的象徵,巨大空洞的表現真的令人感慨。
直到現在,光州事件傷亡人數,仍有非常大的差距,根據研究,光州市政府以及「518 紀念財團」後來發表的數字是,154 人死亡(包括 12 具無名屍),70 人失蹤,4,138 人傷殘,總傷亡人數為 4,362 人。民間則說高達兩千人遇害。全斗煥直至2021年病逝前,都未承認自己曾派兵。
恩淑與善珠的倖存,側寫了事件發生後的肅殺氛圍,恩淑的眼看見1980-1985年的整肅,限制了創作、出版、言論自由的嚴重性,所有出版受到嚴格審查,整頁整頁直接刪除的滾墨,如同火燒成黑炭的打樣,變成默劇的戲劇公演,其中如詩的對白,可以想像韓江書寫這整部作品的火焰核心: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為韓國走向民主化過程中,無辜的亡者遍地,年少時的記憶也存在於韓江心中許久遲遲無法動筆,她知道自己太晚才開始,但,她仍想送終,透過小說中的人物視角,盡可能的顧全受到國家暴力輻射下的殘存身軀。
而善珠的人生,則是跨到了四十三歲的2003年,已經能出版受難者口述歷史的年代,但還有很多話說不出口的年代,很多傷痕不是說出口就能癒合,善珠所代表的許多倖存者如此,遭受性暴力的女性倖存者更是如此。
另外,1980年的恩淑是高三,善珠則是已參與過勞運的勞工,而特意將善珠故事從某一日的晚間七點到凌晨五點,時間感的錯亂重疊了宵禁前與後的日子。根據不一的資料顯示,韓國長達三十多年實施的宵禁(直到1982年1月5日解除),多次修改的宵禁時限大致上落在晚間七點到凌晨五點左右。
其實所有人的某個部分,都被留在那1980年五月,只是振秀與母親對我來說是特別鮮明的印記,大學生振秀儘管留住了性命,出獄後的人生卻無法前進了,思緒在受到目擊與刑求的傷害下,造成無可挽回的身心障礙,而即便是同為獄友抑或是受難者遺族,又能多親近彼此已破碎的心靈,那每個人獨一無二存在的經歷,誰有資格能夠代替發言呢?
不要稱「犧牲者」,所有人都沒有想要犧牲,因為大家根本沒有想過國家暴力可以這麼無情而決然的施暴,犧牲可能是理想崇高的青年赴死,但或許更大多數的人,只是想著行動,想著等等就回家了,想著明天可能就不一樣了......相較於台灣正名為「政治受難者」 ,光州事件死傷者眾,難以如此理所當然的歸類。
母親也被遺留了下來,被生前的回憶一次又一次的阻擋建造新的回憶,但也被後來一次又一次的受難者互助會所支撐了起來,繼續奮戰到不能走為止。時間感的錯亂,或許不是身體機能的退化,而是國家暴力所應該負起的賠償罷。
同為經歷過白色恐怖的國家,被誣陷為赤匪的受難者們,台灣的二二八,韓國的五一八,都已經是能夠公開談論的歷史,文學家想要好好的為這些生者與往者舉辦一場國際葬禮,迎來了南韓第一座諾貝爾文學獎,也因為大家都記得了歷史,所以當南韓發生史上最短的戒嚴時,所有人都可以站出來大聲的抗爭,而讓歷史倒退的行為注定失去執政的權力,不要忘記光州,不要忘記人民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