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第一篇,原本以為歷史會從小說家之筆進行現實的脫逃,結果,小說家以最後一篇的結尾自述心跡:
統治這個世間力量,並非來自優秀的才能、過人的邏輯推理,或是各種善行,而是「平庸」。
小說家柳廣司最新作品《無敵之人》,是一部以歷史反思角度,從為國家工作的「日本帝國的秘密警察組織」的立場,對「思想犯」進行推理的懸疑小說。
為的是想盡辦法設好局,讓他們掉進「確認犯罪事實」的腳本裡,罪證、罪名,都不需他們煩惱,組織都會準備好讓他們就範。這都是為了國家。
一部國家機器的運作,仰賴著官僚系統的運作,而其中的人員,依循著上級指示行事,身負國家重任,超越個人意志,精心策畫一個個局,用不法的行為維持法理的合理性,從錦衣衛到蓋世太保,祕密警察一直是國家黑夜裡的維安,不問是非,只問上級指示,或許比想像更容易。
最令人難忘的案例,就是審判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法庭上,旁聽法庭審判的漢娜鄂蘭觀察艾希曼,平凡到令人感受不到一點變態和殘酷的氣息,且自認為是奉公守法,以身為遵照指示的公務員為榮。明明是猶太人種族滅絕計畫「最終解決方案」策劃人,但卻是一個沉悶、普通、平庸得可怕的官僚,漢娜鄂蘭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如此平庸而不具備邪惡特質的人,也能執行最邪惡的行為。
在日本,也有群平庸之人,參與了日本掃蕩赤化分子的國家暴力,時間落在1925-1945年,日本通過《治安維持法》,希望壓制國際間日益高漲的共產主義運動。
這段左翼歷史,小說家透過官僚體系之眼,重新活現左翼份子在世時的樣貌:
〈雲雀〉出現了受眾多讀者喜愛的無產階級文學小說家小林多喜二。
〈叛徒〉出現了用十七個字道破世間真理的川柳作家鶴彬。
〈虐殺〉出現了努力編好雜誌的中央公論社及改造社的年輕編輯們及和田喜太郎。
〈自豪〉出現了近代日本最優秀的哲學家之一三木清。
雖然不想暴雷,但歷史已經先暴了,這些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皆因參與共產黨行為而遭逮捕,及非正常死亡。
根據日本共產黨刊行的《文化評論》1976年記述,該法施行期間,共有194人在偵察階段被嚴刑拷打致死,另有1503人病死於獄中。而在日本本土被起訴的人數達7萬人左右。因違反《治安維持法》而被判處死刑的,日本本土只有理查·佐爾格及為其提供諜報的尾崎秀實的「佐爾格事件」。
故事的主角黑崎,是以維持治安為目的,打擊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危害社會體制活動,進行人民思想監控的內務省特別高等警察機關參事官,奉《治安維持法》之命,掃蕩赤化分子。
說到底,一群手無寸鐵的知識份子,只有能言善道的嘴,與手上的筆,這些人真的是國家之敵嗎?
黑崎這個人物,貫穿四個故事,但卻依時間序列,輪廓漸漸產生了變化,從第一篇到第三篇的冷眼旁觀、理性表述的第三人稱視角,轉向最後一篇的第一人稱視角,娓娓道來自己的成長背景,一路晉升的菁英之路,卻對這些重點監視對象產生了動搖。他困惑同為精英,甚至處於天才層次的知識份子三木清,為何讓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他與三木清的對話,從國家警察與左翼思想立場的層次,拉高到哲學的層次,三木清強調主動參與歷史的權利與自由,黑崎站在對立面,站在平庸的絕對多數那一面,看向又一次注定的死亡。
因為平庸,所以不敢起身反抗過勞的蟹工船,爭取應有的報酬與權利,甚至把這些經歷公諸於世;因為平庸,所以不敢起身提出異議,捍衛文藝創作、研究、教學的自由;因為平庸,所以不敢承認自己的膽小與渺小,在這些無敵之人面前,身為大多數的我們,都很可能會變成逼他們走向滅亡的敵人。
書名日本原名《アンブレイカブル》為「牢不可破」,牢不可破的是國家體制,還是自由意志呢?牢不可破究竟是諷刺,還是肯定這些被國家所否定的人?
黑崎曾提到這些無所畏懼的思想份子,不在乎被世界討厭,也不在乎被國家敵視,不像平庸之人只在乎對方是敵是友,無敵之人無所畏懼的行使自由意志,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總會有一群如此特殊的存在,而挑戰了我們對於善惡的價值判斷。
我很好奇中文版書名《無敵之人》的來由,雖然這一詞出自最後黑崎之口。但查網路時無意間發現「無敵之人」在日本網路用語中意指當一個人失去一切、生無可戀,就會變得「無敵之人」無所畏懼,甚至為所欲為的以犯罪來報復這個讓他失去一切的世界,後來甚至用以探討日本社會無差別殺人的人格現象,以及社會變化下的弱勢處境。
書名的原文與中譯對照分析,值得探討,但是再寫下去就變成研究論文,先在此打住,最後,為什麼要重述這段歷史,可能是更為重要的問題。柳廣司花費驚人的篇幅重述了「二二六事件」、「佐爾格事件」等與日本共產黨發展相關事件,並未透過小說改寫歷史,這些人物依然沒有逃離歷史的命運。可是,小說家改寫了官僚的視角,他試圖透過黑崎之省思,說出了漢娜鄂蘭所看見的「平庸之惡」,我相信柳廣司想要留下來的訊息是:歷史不會過去,而是一再反覆的重演,重演到與你有連結為止。也是在這樣的時代,才有辦法如此詳盡的寫出這樣一本小說,成為無所畏懼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