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年後，龐青雲的魂魄依舊嘆息】－ 寫在世界人權日之後

我的父親，是一個天涯漂泊的人

至少在他四十多歲認識我媽以前，我老爸大半生，都一個人隻身飄泊在這個紛擾的世間 (據他說…)。

對於一個半生飄零的老人而言，他的一生就是由無數走南闖北的見聞與故事，拼湊而成！

而在他講述的故事裡，最過奇險的，就莫過於他17歲時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遭遇！

1949年，共軍已經打過江了，時局動盪、人心惶惶。

當年父親還是在景德鎮南北貨鋪子裡的小學徒，東家決定早點歇業散夥，打發了路費讓眾伙計們回鄉、各奔前程。

回到家鄉後，還沒進村口，就聽聞土八路(中共游擊隊)已經進村了，正在動員村民們開群眾大會，也順便批鬥地主惡霸。

我們家當年雖然已經破敗，但祖上也還是鄉紳地主；再加上父親又剛從”城裡”回來，留在村子裡恐怕之後又有其他麻煩！

於是祖母當下做出決定，趁還沒造冊之際，當晚就送我父親出村，繼續往南逃！

(而這一走，再回來已是四十年後，遲暮中年的父親……..)

一路輾轉逃到南昌，原是想投靠另一個親戚，但多日探訪未遇，卻盤纏已盡，眼看就要流落街頭了！

正好看到國軍招募站在募新兵，不但吃住暫時有了著落，且先發放第一個月的軍餉十塊錢做安家費。

飢餓中一時看到希望的父親，於是就此毅然的少年從軍！

來召募站登記時，遇到了七位南昌中學的學生也來此報名；因彼此年齡相仿，也圖著從軍之後好有個照應，於是我父親就與他們結伴。

報到後，這八位少年就被分發到不同的編隊；豈料，除了領到個人裝備以外，說好的安家費十塊錢，卻毫無下文？

一問之下才知，軍中老規矩，新兵前三個月的薪餉，一律先歸連長所有，這叫”孝敬”，之後的才會發放給新兵。

南昌中學的學生，受過高等教育，有著新觀念、新思想，哪能忍受個人權益被這種陋規給吞沒，因此準備著要陳情抗議！

於是趁著晚點名，營長訓話的時候，直接舉手告狀，公然投訴自己的薪餉被連上長官給侵吞。

營長大怒，問新兵們還有誰也沒拿到安家費，叫幹部一個個登記起來，晚點名後他要好好的約談查證？

而當時我父親，也傻傻的跟著舉手唱名啊！！

父親直屬的班長是個山東老兵，一看就是個老兵油子，但知道箇中端倪，就寢時悶不吭聲，直接叫我爸過來睡他旁邊。

營區熄燈後沒多久，果然有軍官荷槍帶隊來寢室唱名找人。

我爸半睡半醒之際，正要起身答有，就被旁邊的老班長狠狠的一手按在床上，摀著嘴不讓我父親出聲！

正當帶隊軍官唱名多次已失去耐心，拿著手電筒準備要逐床搜人的時候，老班長一聲大吼：

「他媽的，大半夜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睡覺，這裡壓根就沒這號人，要找你小舅子到別處找去！？」

就這樣，他們才悻悻離開………

直到隔天一早起床，老班長看著我爸，冷不防就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搧了過去！

「你小子不長眼，昨晚晚點名，沒有我的命令，誰讓你舉手答話的，一點規矩也沒有……..」

接著就一陣默然……..老班長再也沒多說什麼了。

然而可怕的是，部隊集合早點名的時候，那七位南昌中學的學生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回想起來，我爸依稀記得，那天夜裡靜的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那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即使不幸遇害，總也要有幾聲槍響劃破寂靜黑夜！

連一聲慘叫都沒有，哇，那豈不是……

月黑取首如無物，夜半殺人不聞聲了嗎？

難道連一顆子彈的"慈悲"都不願意施捨？

那我就更加不敢想像，他們是如何被殘忍的殺害？無聲的消失在這世上！

就為了這區區十塊錢，七個年輕人枉送了寶貴的生命！

這七位在戰亂年代仍能接受高等教育的讀書種子，若能跟著部隊平安的來到台灣，對戰後台灣的重建將會有何等的幫助啊？

他們有可能成為另一個孫震、張玉法、李楨林 (請Google #澎湖七一三事件)；

將他們大好的青春與才華，貢獻給這個社會；

而不是就這樣成為埋在南昌郊外的無名屍骸，至死連家裡人都不知道！

我初次聽到父親講訴這故事的時候，還是小學五年級；但我非常清楚，這一段絕對是國共內戰時期的暗黑歷史，但卻已縈繞我父親心頭三十幾年！

我父親是個忠誠愛國的老黨員，但面對這樣的事，我曾詢問他的想法，他只嘆息一聲後說道：

「這些都是軍隊裡基層幹部的貪汙腐敗，只是上面的人不知道；

但國民黨還是好的，這三十多年來，台灣社會的繁榮進步，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接著就像當年老班長對他一樣，我們父子倆此時一陣沉默，也就不再多話了。

在當年政府宣傳之下，國軍就像一隻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的王者之師。

這個故事，正像是一劑抗體疫苗打在我幼小的心靈裡，讓我著實發燒排斥了好幾日。

等到之後中學時期，隨著電影「悲情城市」上映，民間大聲呼籲”二二八事件”真相調查時，我就已經免疫了！

這樣的軍隊，又有什麼事幹不出來？

抑或是，類似的二二八事件，在抗戰勝利後沒多久，幾乎每天都在大陸各省上映；

而我臺省鄉親們，你們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大陸淪陷，當年又不是白丟的！)

這個故事，我曾經跟一位熟識的眷村長輩提過，而這位長輩只是不以為然的一聲冷笑後，說到：

「當年的軍隊就是這樣，這七位年輕人好不”曉事”啊，不懂江湖規矩，妄自白白丟掉自己的性命。」

「書讀得再多有用嗎？這世間的道理及混社會的規矩，可不是一句”到底還有沒有王法啊”就能說的清的！」

之後，在英國求學的過程中，我有幸與眾多大陸同學交流。

每每提到國民黨軍隊時，他們就無不義憤填膺、苦大仇深！

但論及中共建國以來的各種政治運動，包括大躍進、人民公社、文革，直到改革開放後，社會依舊所發生的那些貪污舞弊、冤假錯案。

大陸同學無奈嘆息後，也只能釋懷地說聲：「唉，哪間城隍廟裡，能沒有幾個冤死的鬼呢！？」

潛台詞之下，似乎只要這個政府還在做事，老百姓還是能夠默許官員們，”適度之下”的錢權交換、營私舞弊、貪汙納賄、甚至是欺男霸女。

這也讓我想起電影「投名狀」裡，龐青雲的那段經典對白！

山字營在攻克蘇州城後，龐青雲看見街頭營兵強姦民女後，決定正法立軍紀時，正色地說道：

「從前我做官的時候，在街上看見一個捕快，抓住一個窮人，見著就打！

打得遍體鱗傷，渾身是血！沒有任何理由，就是因為他窮！

而這個窮人並沒有怨言，好像一切都是天公地道的？

從那天我就發誓，如果我做主，這種事就絕不能再發生。」

「你們投軍，是為了不讓別人欺負；

現在我告訴你，不光你們

全天下的百姓都不能讓人欺負！

我們要做的，就是這樣的大事！」

還記得趙二虎當時又是怎麼回答的呢？

「進城搶三天，這是"規矩"！

搶錢、搶糧、搶女人，

我們以前就是這樣，否則兵怎麼會聽你的？！」

權力，不會自己乖乖地走進牢籠裡的！

這幾十年來，台灣是不斷靠著民眾的力量與民權的覺醒，才把軍隊、警察與警總，這些象徵國家暴力的怪獸，關進法治與人權的牢籠裡。

而在「投名狀」的結尾，龐青雲在南京上任的路上倒下了，同樣的死在諸多清廷的"潛規則"之下。

但承載著龐青雲屍首的這片大地，之後又歷經了辛亥雙十(武昌起義)、五四運動、中共七一建黨、八一建軍(南昌起義)、十一開國，一直到六四及近期的時代革命。

“無產階級”都專政這麼久了，怎麼人權與法治的花朵，仍始終無法在這塊土地開花。

至今無數的「規矩」仍凌駕在這個國家的法治之上，以犧牲人民權利及國家利益，來換取軍隊、官僚、財閥、黑社會對黨的效忠！

一百五十年以來，無數條像南昌中學生的年輕生命，就這樣如餌料般，輕賤的被丟入國家暴力的虎口裡！

一百五十年之後，我仍看到龐青雲的魂魄，依舊只能在那裏沉默的嘆息～～

#世界人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