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無意走入蕭宇捷的個展《傾身觀看》時,心中懷抱的是對平面作品習以為常的預設:展場裡滿是白紙與黑墨,無繪畫痕跡,似乎又是些「了無新意的平面繪畫作品」。懷著這份心情,已默默做好「逛完一圈便離開」的心理準備。然而,在展場的一處,遇見了那些允許觸碰的範例作品,讓我重新燃起了好奇心。這促使我放慢腳步,重新細細端詳展場內的每一件作品,最終甚至起了動筆書寫這篇文章。
這一切讓我的記憶停留在觸碰範例作品時的感受。即使到了如今,書寫這篇文字時,那些觸感與接觸時發出的聲音仍然鮮明地回蕩在腦海中。掛在牆上的可觸摸作品共有三幅對應三種創作手法,而我試圖透過描述藝術家可能的製作方式,讓讀者能夠想像觸摸時的感受。
第一種手法似乎是將撕碎的宣紙平貼在透明壓克力板上,輕輕滑動觸摸時,手感稍顯粗糙,指尖還能感受到極細微的紙張纖維散落,如同微不可察的毛球脫落般自然。而展場中使用此做法的作品,也並非如此簡單,能夠看見在那些看似宣紙的白之中,藏有許多不同細微的色彩,微妙地將觸感與視覺聯繫在一起。
第二種手法的宣紙經過墨染,形成深淺不一的色塊,並在被擰皺後貼於木板之上。視覺上,它的形態宛如燃燒過後的灰燼,給人一種脆弱易碎的錯覺。但當手指輕觸作品時,宣紙貼覆於木板的紮實感卻與這種視覺印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彷彿戳破了對其脆弱性的幻想。同時,這種觸感與視覺之間的落差,拓展了作品在感知層面的空間,超越了平面的物理結構,仿若在身體與記憶之間建立起無形的迴盪。
第三種手法同樣運用了墨染技法,但其結構更為繁複,似乎刻意將紙張平貼於表面,卻又不規則地產生縱向摺痕。在展燈的照射下,皺褶內的影子顯得深邃,彷彿一片布滿裂縫的地景。觸覺的粗糙質地與聽覺的聲音回饋也介於前兩幅之間,既有第一幅的輕柔與細膩,又帶有第二幅的觸感紮實之感。
「觸感」的回憶與觸碰所引發的「聽覺」反饋,悄然滲透進當下的觀賞過程,強化了作品與身體感知之間的聯繫,形成在記憶與感知之間不斷迴盪的深刻體驗。這樣的經歷,比起單純開放觸摸每一件作品,更展現了「記憶」所喚起的微妙感受。正如《身體部署》一書中所指出的,空間的擴延與感知之間密不可分,使得觀看的體驗不僅來自外部的物理場域,更深刻地根植於身體內部的記憶迴聲。這種來自身體經驗的記憶,將觀看轉化為一種更加內在的「傾身」狀態——將身體曾經的觸摸記憶與當下的觀看體驗緊密交織。
回到展覽標題《傾身觀看》所暗示的:這是一種無意識中將身體記憶「傾」入當前觀看與視覺經驗的方式,使身體與作品之間的感知相互交織、回應,從而深化對作品的理解與體會。
在展場的浮空展台上,小幅樣本與書本一同展示。這一系列作品運用了宣紙,將其折成細緻的紙扇後逐層貼覆在透明壓克力板上。燈光映射下,每一道縱向摺痕投射出深色的陰影,形成條理分明的視覺效果。觸摸時,指尖滑過層疊的摺痕,彷彿踏上一座階梯,不斷向下延伸,伴隨著富有節奏感的「噠噠」聲音。有趣的是,在這些宣紙背後,藏有鮮艷的染色顏料。透過透明壓克力板,底部的色彩被隱約顯現出來,進一步豐富了作品的視覺層次。
此外,展場內許多作品的擺放形式並非直接服貼於牆面,而是將牆上鑽孔的螺絲作為支點,斜靠在螺絲上並與牆保持一定距離,上方則輕倚牆壁。這種展示方式使得觀者從正面觀看時,能透過每條規律的皺摺隱約看到底部的顏色,還能注意到背面螢光色彩因光線折射而渲染至白牆上的效果,比起作品的正面還來得更鮮豔。這宛如一面霧化的鏡子,間接揭示了作品背面的柔和形態。
能注意到,展場內的每一位觀者幾乎都會不自覺地傾下身子,試圖從不同角度窺探白牆上的色彩來源,追尋作品背面顏色的真相。這一觀看動作,無意間再次以不同方式回應了展覽標題《傾身觀看》。觀者的身體參與加深了與作品之間的互動,也使觀看過程本身成為展覽體驗的重要一環,再次體現出身體感知的另一個層面。
我感受到藝術家刻意將觀看的方式與身體的感知融為一體,並以極為細膩的手法,在相同的材料上進行了各種有趣的創作嘗試。每一件作品都在引導觀者以「傾身」的姿態參與創作的體驗之中。無論是觸覺、聽覺還是視覺,這些感官經驗通過記憶與空間的聯繫,被重新啟動並交織出新的感知層次。
在展覽之中,我感受到最強烈的驅動是「記憶」。它在展覽的開頭,通過觸覺與聽覺的經驗悄然植入我的潛意識,並在之後觀看每一件作品時,以視覺為主的欣賞過程中默默地浮現。這些記憶中的其他感官經驗,穿插於當下的觀看之間,使得作品的感受層次不斷豐富,展現了藝術家如何用細膩的創作手法,喚醒觀者潛藏的身體感知與記憶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