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都不算愛】

人總說帝王後宮佳麗三千，恣意取用。

又說紅顏禍水，傾國傾城。

不是耶，吃到這個年紀才發現，這兩個設定是衝突的啊。

昏君們想搏美人一笑，那是愛情啊。

中國史上有很多知名的美人，真的是知名。你只知她們的名，而不知她們的故事。

上有妺喜妲己褒姒，下有毛嗇西施鄭旦。

戰國到兩漢的文獻，很多都會提到西施，但沒有人真的懂西施。司馬遷沒有寫一個西施故事出來，劉向的列女傳也列不出西施：即使妺喜妲己褒姒他都有。

妺喜是個大美人，這不消說，列女傳說她「美於色，薄於德，亂坥無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劍帶冠」。

這很值得思考。

三從四德的概念，其實要到東漢初班昭才具體化。西漢的劉向所謂的「德」指什麼？沒意外就是《禮記》的婦德。

婦德是「信」的意思，什麼是信？我約定跟你共終生，至死不渝。

所以結婚之後不管是外遇還是老公死了改嫁，在周朝以前都算「失婦德」。

沒錯，老公的不算。

好父權？我看倒是好女權。這其實是一個最基本的邏輯錯置。

掌權者只能道德勸說，中間階層以法規範，底層的雜魚才兩種都不用，誰管你去死。如果女人是低等，是奴隸，那連法都不用了，主人要妳生妳就生，要妳死就死……這才是父權時代的表現，對吧？

妺喜「薄於德，亂坥無道」（坥聽說是蚯蚓大便），其實都很明顯指出「她」是頂端的存在。

相對後面「女子行丈夫心，佩劍帶冠」，是客觀敘述還是主觀價值，也會大不相同。

如果是客觀，或許妺喜才是帝王。

這套母系說法我也玩很久了，簡單說就是上古的男性帝王，或許只是「大總管」。

就原始狀態而言，男性的折損率高，而女性有傳宗接代的任務。所以保護女性，供給衣食無缺，對於部族的傳承更有利。

貪生怕死是動物性，保護幼崽同樣是動物性：而且大多數動物都是後者優先。

女性不只傳承生命，較長的平均年齡也讓她們更好的傳承智慧。這就是「巫女」制度。

這個結構的最佳範例就是蜜蜂：蜂后，雄蜂跟工蜂。

而人類在某個時期發生了「雄蜂篡位」現象，雄蜂從此把雌蜂做為禁臠，掌握統治權。

如果有意識到，草原民族的價值觀，大多都是「女性是崇高之『物』」，「隨統治權移轉」，就會發現這套概念有其可取之處。

從這裡走則會注意到，妺喜與其說是禍國之妖女，不如說是「叛道之帝王」。

是想要出去走走的蜂后。

夏桀則像是使盡渾身解數想讓蜂后留下來的雄蜂。

「收倡優侏儒狎徒能為奇偉戲者，聚之於旁，造爛漫之樂，日夜與末喜及宮女飲酒，無有休時。」

但是這些舉動引發了商湯的革命。我們稱之為妺喜版夏亡。

如果根據《史記》，夏朝從孔甲養龍開始，就離心離德了。

以前很少看這個，殷本紀說，湯本來的任務是征諸侯，用後世語來說就是個大將軍。但不知道為什麼，夏桀跟妺喜把湯叫來，關起來，那不平又更嚴重啦，於是只好再把湯放出來去應戰。

只是這次，阿湯哥一個華麗轉身，就把夏后氏給滅了。

至於整套故事中有個叫伊尹的人在作亂，我本來想說是另一回事，可惜的是，伊尹後來廢了阿湯哥的孫子自行執政，三年後才迎回。

伊尹可能有些更隱密的問題，不過這裡就放下了。

接著看二號機明日香……是妲己。

妲己在列女傳裡面，就很正式的寫作「殷紂之妃」。

殷商是一個明顯出現「後宮」的朝代，雖然有些人覺得很鬼扯，但我還是要一再強調。後宮從一開始就是「另一個朝廷」的架構。

比起夏后妺喜的獨裁政治，殷商的後宮聚集了來自諸侯的女眷，其實更有「參議院」的味道。

相對的，妲己的問題也不只是「迷惑君王」，而是她又把參議院給廢了。

紂王基本上又再次回到「聽妲己指示」在做事的狀況，所謂的「牝雞司晨」，原本那個牝雞說的就是妲己。

殷商的諸侯覺得這是一件不對的事情，周朝的建立甚至是抓著這點在做文章。

那我在做什麼文章呢？

說得簡單一點，我在思考的是，把妺喜妲己等人貼上「禍國妖女」標籤，是一種父權崛起的象徵。

夏后氏中衰的帝王，都被貼上了一個「淫」字。

如前所述，把這件事看成母系社會與高階雄性的「過從甚密」，會呈現完全不同的面貌。

這就是開頭我在說那個，如果桀紂只是為了肉體上的淫亂，根本沒有必要也不會去聽從王妃的指示辦事。

如果不是愛情，那或許就是「當時文化價值觀本自如此」：雄性要極力討好雌性來取得交配權，這是比「帝王極權」更原始的動物性。

用「母系社會」是扣大帽子，不那麼誇張講的話，有時候反而更誇張。也就是妺喜跟妲己的性自主權很高的，高到連天子都不可侵犯。

你看封神演義怎麼寫？寫紂王侵犯了女媧的性自主喔。人家完全是有感受到這件事，只是覺得不應該出現在妲己身上。必須要出現在女神的身上，邏輯才能說通。

而且，雖然西施資料不多，甚至有不少部分都是後世想像，但也明顯的跟「上古妖女」不同。

多半相信，西施必須學習宮廷禮儀，梳妝打扮，穿上漂亮的衣服，才能「迷惑夫差」。

這其實很有「不相信有這麼美」的文人氣在，畢竟沉魚捧心的傳說還是放在那的。

重點就是那個文人氣，春秋戰國以後的知識分子，其實都察覺到妺喜妲己故事的不合理，但誰也不說。就是一股腦的拿來規勸主子，不要耽於美色。

可就連褒姒都沒有去干涉周幽王如何執政啊。

不算太后攝政，皇后干政一直要到隋朝的獨孤皇后才再次出現，呂后頂多就幫忙設計幹掉韓信那些人而已。

甚至獨孤之後，更有則天大聖皇帝。而我們都知道，隋唐根基於相對原始的草原民族。

先不說則天大聖，獨孤皇后的行為，只有楊堅一個人在杯葛而已。楊堅拼命的想要漢化，會不會跟這件事也有關係呢？

也許真的不是愛情。

是天子之間的權力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