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旅行終結之後二十年,酷熱的白熾天空下,行者交響樂團的篷車隊伍緩步向前。時值七月尾聲,領頭車後方掛的二十五年古董溫度計顯示,現在是華氏一百零六度,攝氏四十一度。團員很接近密西根湖了,但目前還看不到湖面。道路兩旁的樹木緊挨著生長,路面裂縫也竄出枝枒。篷車壓彎了幼苗,柔軟的葉片刷過馬兒和團員的腿。這股熱浪執拗地肆虐了整整一週。
為了減輕馬匹負重,大部分團員都徒步行走,因為馬兒走不了多遠就得在陰影下休息。樂團不熟悉這附近的區域,想趕緊通過,但烈日之下根本走不快。他們手持武器慢慢前進,演員背誦台詞,樂手努力忽略演員的低語,探子負責確認道路前後是否安全。「這不算困難的考驗。」今天稍早導演這麼說。他名叫吉爾,七十二歲,乘坐第二輛篷車,雙腿已不比從前勇健。「如果你在這可疑的地帶都能背誦台詞,上了台一定也沒問題。」
「李爾王進場。」克絲婷說。二十年前(那時的事,她大部分都忘了),她在多倫多劇院匆促下檔的《李爾王》登台演出沒有台詞的小角色。如今,她身穿廢輪胎製成的涼鞋,腰帶插著三把刀,手拿平裝版《李爾王》劇本,書中的舞台指示有黃色螢光標記,她讀道:「『已瘋狂,身上雜亂地飾以野花。』」
「『可是誰來啦?』」飾演大臣之子愛德伽的演員說。他名叫八月,最近才開始演戲,之前是樂團的第二小提琴,也是祕密詩人,也就是說除了克絲婷和第七吉他手,團裡沒人知道他會寫詩,「『不是瘋狂的人,絕不會……』絕不會什麼?」
「『把他自己打扮成這一個樣子。』」克絲婷說。
「謝了。『不是瘋狂的人,絕不會把他自己打扮成這一個樣子。』」
樂團的篷車其實是卡車改造的,現由馬匹拉動,裝有金屬輪和木輪。汽油耗盡以後,所有無用的吃油零件都拆了,像是引擎、燃料供給系統,還有一些未滿二十歲的團員從沒見過它們運轉的配備。車頭頂部加裝了長椅供駕駛乘坐,徒然增加重量的部分都拆了,但整體算是完整保留,車門可以關上,難以擊破的車窗也還在,這樣一來若行經險惡地區,就有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安置孩子們。篷車主要由卡車車床構成,上面架起防水布。三輛車的車篷都漆成槍灰色,用白漆在兩側寫上:「行者交響樂團」。
「不,他們不能判我私造貨幣的罪名。」迪亞特回過頭說。他在練習李爾王的段落,雖然這角色由他來演還太年輕。迪亞特走在其他演員前頭,低聲跟他最愛的馬兒說了些什麼。那匹馬名叫伯恩斯坦,尾巴的毛少了一半,因為上週被第一大提琴拿去做新琴弓了。
「啊,傷心的景象!」八月說。
第三小號手嘀咕:「你知道什麼是『傷心的景象』嗎?就是在熱浪中連聽三次《李爾王》排演。」
「你知道還有更傷心的景象嗎?連續四天,行走於遙遠的邊緣小鎮之間。」這位是十
五歲的亞莉珊卓,團裡年紀最小的演員,襁褓時期在路上被團員撿了回來。
「『傷心的景象』是什麼意思?」奧莉薇問,她才六歲,是低音號和女演員林的孩子。她抱著泰迪熊和吉爾一起搭第二輛篷車。
「大約再兩個小時就會抵達水城聖底波拉,沒什麼好擔心的。」吉爾說。
那場流感有如中子彈在地球表面爆炸,隨之而來的震波使一切崩解。起初那些難以形容的年頭,每個人都在路上行走,最後終於明白怎麼走也找不回從前的生活,只好隨遇而安,找個地方落腳。人們出於安全考量,群聚在公路休息站、餐廳和汽車旅館相依為命。在這面目已非的世界,行者交響樂團來回往返於聚落之間。這是從新元五年開始的,那時指揮召集了她在軍樂隊的朋友們,離開一直居住的空軍基地,往未知之地邁進。當時大多數人都找到地方住下了,因為到了新元三年,汽油早已變質,又無法靠雙腳永遠走下去。指揮和團員花了六個月走過一個又一個小鎮(「小鎮」的定義變得模糊,有些鎮不過是住著四、五個家庭的休息站),接著遇見了吉爾的莎士比亞劇團。團員是一起從芝加哥逃出來的,在農場工作了幾年,又在路上走了三個月。後來兩團人馬就合併了。
新元二十年,團員依然沒有落腳。他們沿著休侖湖、密西根湖岸往返,最遠曾往西走到密西根州的特拉弗斯、往東北到北緯四十九度安大略省的金卡丁,也沿著聖克萊爾河南行,走到馬林城的漁村和阿爾戈納克,接著折返。這一帶多半都很寧靜,幾乎不會遇見其他旅人,若有人跡,大多是出來採集物品、在小鎮之間載運雜貨的販子。
行者交響樂團演奏古典樂、爵士樂,以交響樂編曲詮釋舊世界的流行歌,也演出莎士比亞的戲。頭幾年,他們表演近代戲劇,但意想不到的是,觀眾竟然沒那麼喜歡近代作品,反而偏好莎劇。
「大家想看世界上最好的戲。」迪亞特說。他這個人很難安於活在當下。他大學玩過龐克樂團,很渴望再次聽見電吉他的聲音。
距離水城只剩不到兩小時路程。《李爾王》第四幕彩排到一半默默解散,大家都累了,火辣的日頭曬得人好焦躁。他們停下來讓馬休息,克絲婷還不想歇腿,於是往前走了幾步,對著樹幹練習射刀。她從距離五步開始射,接著是十步、二十步,聽見刀鋒吃進樹幹的聲音相當滿意。樂團上路時,她鑽進第二輛篷車,亞莉珊卓也在那裡休息、縫補戲服。
「我說啊,妳在特拉弗斯看到的電腦螢幕……」亞莉珊卓聊起之前的話題。
「怎樣?」
他們不久前才離開特拉弗斯,那裡有個發明家在閣樓拼裝了一套電力系統,規模很陽春,只是一輛固定式腳踏車,拚命踩了半天才能供電給筆記型電腦。不過,那個發明家還有更遠大的目標,他不只是想重建供電系統,還想找回網路。幾個年輕團員聽到他說出「網路」這個概念,不禁有點興奮。他們想起曾經聽聞的wifi傳說,還有根本無從想像的雲端技術。不知道網路是不是依舊存在於某處,懸在身邊的空氣中,發出小如針尖的無形光芒?
「妳記憶中的網路就是那樣嗎?」
「其實我不太記得電腦螢幕長什麼樣子。」克絲婷坦白招認。第二輛篷車總是顛簸得厲害,她坐得骨頭都要散開了。
「那麼美的東西,妳怎麼不記得了?」
「我那個時候才八歲。」
亞莉珊卓點頭,一臉不滿,顯然認為要是她八歲時看過發亮的電腦螢幕,鐵定不會忘記。
在特拉弗斯的時候,克絲婷直盯著筆電螢幕上的「此網頁不存在」。她不認為那個發明家能夠找到網路,但是電力令她著迷。她想像茶几上的粉紅色燈罩、胖胖的半月型夜燈、餐桌上方的水晶燈、打滿燈的舞台。發明家死命地踩踏板,好讓螢幕不要熄滅,同時一邊解釋衛星的運作方式。當時亞莉珊卓聽得好入神,螢幕是如此神奇,卻完全沒人記得。八月則是盯著那螢幕,悵然若失。
克絲婷和八月的嗜好是闖空屋,指揮也默許,因為他們不時會找到有用的東西。每次闖空屋,八月總是用渴望的眼神看著電視。他小時候安靜又害羞,很迷古典樂,對運動完全沒興趣,與人相處更是沒轍。也就是說每天放學,八月的兄弟都在屋外打棒球、交新朋友,只有他獨自長時間待在家裡。而所謂的家,不過是時常調動的美軍基地宿舍。電視節目的好處在於走到哪裡都能收看,無論爸媽調到馬里蘭、加州或德州,節目都不會變。流感爆發前,他成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在看電視、拉小提琴,或者邊看邊拉。克絲婷能想像八月小時候的樣子:九歲、十歲、十一歲,蒼白又瘦巴巴的他,在一抹電視藍光前拉著孩童尺寸的琴,深色瀏海蓋住眼睛,一臉嚴肅,有時根本面無表情。如今他們每次闖空屋,八月都會尋找各期的《電視指南》雜誌,內容幾乎都是過時的資訊,但有些人就這樣看到流感爆發前最後一刻。八月喜歡在安靜的時刻一本一本翻閱,還說他記得每一個節目,像是太空船啦、擺著巨大沙發的情境喜劇、在紐約街頭搜索的警察、一臉嚴厲的法官。他也會尋找比《電視指南》更罕見的詩集,到了夜晚或是跟著團員旅行時,就拿出來讀。
克絲婷找的則是八卦雜誌,因為她十六歲時,曾經從滿布灰塵的茶几拿起雜誌翻閱,發現了自己的過去:
亞瑟.林德父子機場團圓
亞瑟邋遢前往洛杉磯機場迎接七歲兒子泰勒。泰勒的母親是模特兒出身的演員伊莉莎白.柯敦。母子目前同住耶路撒冷。
照片中的亞瑟三天沒刮鬍子,衣服皺巴巴,戴著棒球帽,牽著小男孩。亞瑟對鏡頭微笑,小男孩開心地抬頭看爸爸。距離喬治亞流感爆發還有一年。
「我認識這個人!我給你看的漫畫就是他送我的。」克絲婷激動地告訴八月。八月點點頭,說要再看一次那些漫畫。
世界崩毀前的生活,有許多許多事情,克絲婷已經想不起了。像是家中地址、母親的臉、八月一直講個不停的電視節目,但她卻記得亞瑟.林德。自從那次在八卦雜誌看到他,後來入手的每一本雜誌她都仔細翻閱,就為了找他的消息。她收集剪報,放進夾鏈袋,收在背包裡。剪報中有張照片是亞瑟一人待在海邊,看起來悶悶不樂,外型走樣,還有一張是他與第一任妻子米蘭達。另一張是跟第二任妻子伊莉莎白,她看起來是個營養不良的金髮女子,對著鏡頭笑也不笑。還有一張他兒子的照片,和克絲婷差不多年紀,接著是第三任妻子的照片,看起來和第二任極為相似。
「妳簡直是考古學家。」克絲婷拿剪報給小夏看,結果她這麼說。小夏從小立志成為考古學家,她在樂團擔任第二大提琴,和克絲婷感情很好。
那些剪報所呈現的,都不是克絲婷記憶中的亞瑟。但她又記得什麼呢?亞瑟只是她腦海中一晃而過的印象,人很好,一頭灰髮,曾經塞了兩本漫畫給她。「這個送給妳。」她相當確定亞瑟是這麼說的。她還記得後來的一件事,那是她對於往日世界最清晰的回憶:舞台上,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跟她說話,亞瑟躺在地上,急救人員傾身向前,周圍充滿了人聲與哭泣。人們聚在一起,明明在室內,雪卻下個不停,熾熱的燈光灑在身上。——摘自臉譜出版《如果我們的世界消失了》(十週年紀念版,特別收錄全新附錄短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