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新冠疫情就要結束了,小寒,大寒,期待著立春,二○二一年的新年元旦到舊曆春節,相信全世界的眾生都默默祈禱,難得全世界有一致的願望,希望新來的一年疫情停止。
有時突然遇到地震,驚天動地的搖晃,完全無助,只有心中默禱:趕快停止。
地震大多只有數十秒鐘,但是,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久。
小時候遇到過風災,一日一夜,狂風暴雨,大水一尺一尺上漲,停電,在暗黑中聽到附近房屋倒塌,呼喊救命,心中驚慌,不能做任何事,也只有強作鎮靜,靜下心來,祈禱風雨趕快過去,祈禱黎明天亮。
那個暗黑夜晚也像一世紀那麼長久。
我們會記得地震的數十秒鐘,我們會記得大風呼嘯、號啕大雨的那一個夜晚。
災難過後,如果倖存,謝天謝地,我們會知道珍惜,知道歲月靜好,平常無事,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常常心存感謝,覺得自己此生命好,出生在戰後,七十年沒有戰爭,七十年沒有大饑荒,七十年沒有天崩地裂的大災厄。
新冠疫情持續了兩年,每一次覺得要結束了,又在不同地區爆發。每一個地區僥倖與自己無關,疫情就即刻來了。每一次覺得要平息了,又再度凶厲,剛剛放心,卻又驚恐。
「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呢?」一年裡有多少人重複詢問,卻聽不到答案。
有一種說法:新冠病毒不會消失,會一直變種。
這樣的說法讓希望破滅,「永遠不會停止了嗎?」
這樣的說法卻也彷彿讓人心情轉變,「不會消失,所以學習與它和平相處。」
從地震到暴風雨,從戰爭到疫病流行,我們都在驚慌中期待「停止」,然而,歲月無驚,歲月從不為任何事停止。
到二○二一年秋天,全球因新冠疫情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五百萬人。
因為住在縱谷,東部太魯閣號台鐵事故,死亡四十九人,許多是回鄉掃墓的東部人。感受到偏鄉人的無奈,我特別憤怒激動。然而,編輯這本《歲月無驚》,我幾經斟酌,還是都刪除了。
「度一切苦厄」,「苦」、「厄」都要度過,再難忍、再傷痛、再錐心刺骨的「苦」、「厄」都要度過。
數十秒的苦厄,一日一夜的苦厄,數年戰爭的苦厄,可能永遠跟著我們的病毒的苦厄,都一樣漫長,無止盡,驚慌是無止盡的。
驚慌,像一層一層的浪,波濤洶湧,永無止境。
然而有人說「船過水無痕」。
「船過」當然波濤洶湧,要有多長的時間讓洶湧的浪濤靜下來?歲月無驚,水上平靜無痕。
穀雨前後,北部疫情爆發,我取消了北返,留在一處叫龍仔尾的農舍。東邊海岸山脈,西邊中央山脈,向南看是一望無際的卑南溪平原。剛剛插了秧的稻田一片蔥翠,從立夏到小滿,看稻秧抽穗,看庭園蓮霧開花,結果,果實落滿地上,一掃就是百餘顆。
芒種後稻田收割了,不多久當地農民就送來剛剛新焙好的當季新米。我用大火燒滾,蓋著鍋蓋燜一夜,次日清晨一室帶芋頭香的米粥,配池上玉蟾園的豆腐乳,吉拉米代部落新筍,看院落芒果結實纍纍,龍眼也已垂滿樹枝。
附近居民隨意餵養的貓跑來覓食,我找到前一個房客留下的貓飼料,放在屋簷下,貓咪吃飽了,卻跳到我早餐桌上,聞聞米粥,聞聞豆腐乳,聞聞新筍,都沒有興趣,就四仰八叉躺在桌上呼呼大睡。
小暑、大暑,感謝陸續跑來我住處的貓咪陪伴我過了一個無憂無慮沒有雜念的夏天,原來「歲月無驚」,是可以一整天坐在屋簷下看鳥雀啄食地上的芒果,一整天看山頭雲舒霧卷,看日升月恆……
二期稻作在立秋前大多插完了,農民有空站在田埂邊和我寒暄:「今天散步時間比較早啊……」
我們的對話好像都沒有內容,不說大事,大事或小事都一樣,就是「今天貓咪為什麼沒有來」。
龍仔尾的農舍沒有電視,沒有網路,沒有報紙,可是該知道的事也都知道。
知道有多少人確診,有多少人死亡,知道針對疫苗有多少爭議,知道眾生還在驚慌中。
晨起念經、抄經,下午畫畫,畫了記憶中清邁清晨托缽出外「乞食」的僧侶,細想自己要放下多少矜持傲慢才能隨他們去「乞食」修行,做好金剛經「著衣」、「持缽」兩個最根本的功課。
白露之後,疫情好轉,我去池上書局,結識了有十年的Momojan跑來依靠在我手臂上,他原是不愛搭理人的貓,遊客多,他總躲起來。然而今日來靠著我的手親近,啊,這是一年的大事吧。我感覺著貓咪的體溫,感覺著貓咪沉睡的呼吸,感覺著他依靠著我的重量,這樣無驚慌,無驚嚇,無驚恐。好像疫情很遙遠,此時此刻,害怕驚醒貓的沉睡,我也靜靜呼吸,彷彿天下無事,「歲月無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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