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同時閱讀過韓江的《素食者》與《少年來了》,你的閱讀體驗會很不一樣。並不是說這兩本小說是作者風格割裂的兩個代表,他們中間還是有很多共通點,像是:韓江善用不同主角的視角推進故事(通常一章代表一個敘述者)、兩部作品都包含了暴力的主題(一個是性別或家庭暴力,一個是政治暴力)、韓江的書寫同樣平易近人。兩本小說最大的不同是:「作者身影」。
閱讀《素食者》就像一個不斷揭開謎題的過程,而最後每個人讀到的東西也非常不一樣,至少有兩個閱讀角度:一個是從女性反抗的角度切入;另一個是從精神病的角度分析(可參考我之前的評論〈女性僅能靠死亡擺脫社會的桎梏?———韓江小說《素食者》讀後感〉)。《素食者》用許多象徵手法去鋪陳,因此讀者也有更多想像、解讀與的空間。你不會清晰地感受到作者的意圖與想法。
但《少年來了》主題明確,甚至在我閱讀之前我就已經透過媒體宣傳,知道這是一本關於韓國光州事件的小說。作者對於《少年來了》章節的安排也比《素食者》嚴謹,特別在每一章的標題註下括號,表明這章是誰的視角、誰的故事,例如第一章的標題為:雛鳥(浩東的故事)。作者如此標註,就是想要讓讀者能夠在繁複的情節,能夠清楚辨析、找到情節進展,讓整個小說能夠更加體系、更能回扣大小情節。
最關鍵的差異,還是來自最後一章,直接寫明了:「尾聲、雪花覆蓋的燭燈(作者自敘)」。韓江自己發聲獨白,講述她自己與角色人物的關係,強調故事的真實性,與整本小說的關懷。我們連詮釋都不用詮釋,作者已經發話了。
那作者想要表達什麼呢?作者在尾聲摘要一段倖存者的訪談內容:
「那段經歷就像是一場核災,附在骨頭和肌肉裡的放射性物質,存留在我們的體內數十年,並且讓我們的染色體變形,將細胞變成癌症來攻擊我們的性命,就算是死掉或者火化後只剩下白骨,那些殘留物也不會消失。」
韓江就是要紀錄政治暴力後的記憶與創傷。
那《少年來了》描繪政治暴力與其後的創傷,有何特別或高明之處呢?這就要跟同樣是描繪韓國光州事件的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對照來看。《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是以計程車司機的視角,見證了威權統治者與盲從領導命令的軍隊是如何痛下殺手,殘害追求民主化、反抗暴政的民眾;電影恰恰用一個底層人物的眼睛以及他們為了揭露真相而做的犧牲,讓光州事件當下的殘酷以及民眾的英勇直接展現在觀眾面前。
但《少年來了》對於政治暴力發生當下的描寫較少,甚至更多是用回憶呈現。《少年來了》含尾聲共七章,光州事件當下的章節就前兩章而已:第一章時,第一波武力鎮壓已經結束,貫穿這部小說的主角東浩一開始就是在暫時停屍處「尚武館」中間穿梭,找尋他可能遇害的好友正載身影;第二章時,正載用他過世後的靈魂狀態,述說受害者屍身如何被處理,以及最後輕描淡寫感知到東浩也死於政治暴力之下。而且兩個最重要政治暴力的時刻:正載之死以及東浩之死,作者都用事後或是非當場的間接方式告知讀者這些訊息。這跟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的手法就十分不同。
《少年來了》花更多精力與篇幅在政治暴力發生後,回憶與創傷如何影響倖存者的後半生。同為民眾抗爭夥伴的恩淑、振秀、善珠,都持續面對威權統治的壓迫或是那段經歷的記憶折磨:恩淑身在出版業持續面對威權統治的言論審查以及持續暴力;振秀則陷入被刑求的創傷記憶而於後續人生沉沉浮浮,最終選擇自殺;善珠持續參與抗爭,但在抗爭中嚴重受傷受辱,最後選擇封閉心靈,企圖埋沒過去的經歷。而受害者東浩的母親,則變得精神更加不穩定,隨時都會陷入自責當中。
這些描寫都在在回扣到韓江於尾聲所摘的句子:政治暴力就像是核爆,而創傷記憶則是放射性物質,折磨著當事人。這些描摹與心理運作,恰好是電影的影像語言無法掌握的。(但也可以說,兩部作品分別掌握了他們擅長的敘事: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用當下場景衝擊了觀眾、小說《少年來了》則是用細膩的回憶與角色心理引導讀者進入政治暴力的後續效應。)
《少年來了》厲害的地方,還在於:作者用了很特別的視角來切入創傷記憶。比如說,善珠原本專注於枯燥的保存影音資料的工作,把之前抗爭的記憶與傷痛都深埋心底,但想要紀錄政治暴力歷史的研究者再次邀請訪問,打破了冰封但平靜的日子。
這種打破善珠生活寧靜的小事件,很值得注意:兩人同站反對暴政與威權統治的立場,研究者基於紀錄歷史的善意動機,以及當事人因身心創傷不想要再被打擾的心情,形成非常大的矛盾。我們可以看到研究者盡力不想要打擾善珠,因此寄給他錄音帶,希望可以降低當面訪問的壓力,讓善珠可以把經驗好好紀錄下來。但善珠還是躊躇了,整個篇章就在時間流逝中回憶,最後她終於說出自己難以啟齒的原因:她在抗爭時被施以性暴力,甚至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在自我的掙扎中,善珠道出了原因,但該章結尾,善珠始終沒有按下錄音鍵,紀錄下她被殘酷對待的記憶。
這個視角很獨特,將各種矛盾與當事人掙扎心理都顯露出來,比單純獨白或是講述暴力當下擁有更多「細膩的張力」。
上述只是一個案例,用浩東的孩子視角看待武力鎮壓後的停屍處、用同為受刑求者的眼睛看振秀的自殺、用言論審查後劇團以無聲堅持演出等都是,韓江小說非常善於用不同的視角與事件切入,讓故事的層次與每個人物的性格、心理、關係與矛盾寫得很透徹。
既然韓江寫作意圖都如此清晰,精彩的部分都在於小說情節內,還有什麼是小說裡值得注意的關鍵呢?我個人認為,小說末章的「尾聲」還藏著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也是許多做轉型正義面臨的挑戰。
白色恐怖還可以被視為瀰漫於整體社會的政治氛圍,但民主化後大家也遇到了:怎麼讓未經歷威權統治的下一代體認到白色恐怖並以此警醒的傳承問題。武力鎮壓更是部分群眾的特殊經驗,同時代(更別說下一代)有辦法同理這群倖存者、受害者及其親朋的痛苦嗎?
這本《少年來了》就是韓江的答案。在尾聲中,韓江表明了貫穿整部小說的男主角浩東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但浩東只是他家舊宅買主的兒子,頂多算是韓江父親的學生,連朋友的關係都稱不上。但韓江透過了自己的拜訪、訪問,以及無數歷史資料的閱讀,就能同理這群受害者與其家屬的情緒與創傷。韓江的答案是:當然能夠同理,而且希望大家都能銘記於心,絕不能遺忘。
很常聽見大家侃侃而談什麼轉型正義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韓江則是用這本小說,告訴大家我們能同理也必須同理那段歷史創傷,她也用精彩的小說,讓未經歷那段歷史的讀者,可以更容易並深度地同理被政治暴力迫害、經歷親友驟然逝去的勇敢平民。當然韓江更希望大家記住那位來不及長大、擁有單純正直靈魂、起身反抗暴政的英勇少年———東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