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303好了沒啊?客人等著check-in了!』對講機傳來中年女子的催促聲。
年輕女子剛將客房內的垃圾拿出門外,拿起對講機快速地回答:『一分鐘,馬上好囉。』
把清潔車推出房門後,似乎想到什麼般走回房間,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針線包,抽出一根最細的針,快速地拿起床邊的保險套,以熟練的手法扎了兩下,關好房門後推著清潔車往下一間待清潔的客房走去。
這是台北一間老舊的旅館,沒有窗的房間有種莫名的壓抑感,就像昆蟲被裝進玻璃瓶後,隨著時間一步步邁向死亡的感覺。直到客人退房,靜靜打開房門開始清潔,房間才如瓶蓋打開般獲得短暫的解放。
髒亂的房間充滿人的氣息,混雜著汗水與香水的殘留氣味。而清潔後的客房看起來一模一樣,每次清潔完成後,靜靜總覺得乾淨整潔的房間就像個被按下停止鍵的時空,像個虛假的幻象。
旅館裝潢老舊但勝在價格便宜,唯一的賣點是有著算大的按摩浴缸,房間內擺著張八爪椅。主要的客源多是休息居多,也就是各種來做愛的情侶。
有年輕的大學生,有看起來就知道是外遇偷情的中年男女,最多的是那些叫“外送”的男人。
靜靜在這間旅館已經打工六年多了,從高中快畢業時開始做這份客房清潔的工作。老闆為了精簡人力,客房清潔的員工並不多。事實上,也沒多少年輕人願意做這份工作,畢竟這種性質的旅館,清理起來相當辛苦。各種瘋狂的客人,總會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有時甚至只能用“噁心”來形容。
然而,靜靜做了這份工作整整六年,做事俐落,從不多話,也不像另一位大媽成天抱怨。靜靜其實挺喜歡這份工作的,獨立作業雖然比較辛苦,但不用跟其他人共事,這對她來說反而有種獨自一人在寺廟裡閒晃,被某種無形的守護包圍的輕鬆自在感。
旅館老闆娘很喜歡靜靜,做事勤快而且從不抱怨,靜靜總是默默地完成其他人不想清理的極髒污房間。
”安靜且勤快的小姑娘,可惜今天就是她上班的最後一天了“
小氣的老闆娘結算工資時,難得地包了個五百塊小紅包:『這幾年來辛苦妳囉,妳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給妳轉正職薪水不會虧待妳啦~』
『謝謝老闆,不過我想趁年輕出國看看,這些年也謝謝老闆的照顧。』靜靜微笑地回答,嘴角雖掛著微笑,卻帶著冷漠的疏離感,自然地終結了對話。
婉拒了老闆娘要請她吃個離職飯的邀請,靜靜離開旅館後,回到租屋處跟房東交接住了四年的小套房。提著小巧簡單的行李箱往客運走去。
大學四年裡,靜靜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靜靜巧妙地應對每個人,既禮貌又疏離,以邊緣人的方式度過了大學四年。
“一個不被任何人討厭且不引人注意的人”,或許是對靜靜這個人最貼切的形容。
高中轉學來到台北也有七八年的時間了,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但卻不討人厭,也沒有被貼上所謂“邊緣人”的標籤,實際上並不容易。靜靜的學業成績一直都不錯,稱得上中等美女的長相也曾有過追求者。
神奇的是,靜靜成功地在自身築起了一道與眾人疏離卻看不見的圍牆,永遠帶著淡淡的微笑,永遠禮貌的話語,但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跟靜靜有更近一步的交流。
靜靜發展出了一套她自己的”距離“理論,這理論源於她一次偶然在抖音刷到的一個格鬥入門觀念短片。
人跟人格鬥時,三米稱得上是一個安全距離。三米的距離,就算對方起身踢腿也有足夠的時間反應逃離到安全距離。一米的距離,也就是墊步後拳頭可以擊打的距離,是相對危險的距離。而五十公分,是手肘膝擊可以快速直擊造成重創的距離,也是絕對必須避免的距離。
靜靜永遠跟任何人保持三米的距離,彷彿自身有個看不見的圓圈,任何進入這個圓圈的人,靜靜會巧妙地退開到安全距離。動作輕柔且自然,沒有人能察覺到靜靜的逃離動作。
一開始練習時,靜靜在地面放置一隻活動玩偶,一隻夜市買到的靠電池移動的小狗玩偶。靜靜會圍繞著移動中的玩偶,在兩米半到三米間的安全距離游移,練習怎麼自然且不被人發現地移動,仿佛自己是圍繞著移動玩偶的衛星。從一開始的腳步移動,後面開始加上手部動作,或許是撥撥頭髮,或許是往旁邊看著什麼,千錘百鍊後自學到的技術,練就了甚至可稱之為格鬥技巧的動作。
適當的微笑,也是靜靜一遍遍在鏡子面前練習出來的。
對著鏡子傻笑聽起來很傻,但就像某種人每天生活的習慣一樣,一起床要刷牙洗臉,而靜靜只是多加了微笑練習這一項。習慣是很強大的東西,日復一日的練習,從原本的尷尬面容,到自然的微笑,不再有人能夠發現靜靜並非真的在笑。
築起圍牆很容易,但會有很多衍生性的問題。會被視作不合群,會被孤立,會被...
成為刺蝟或許可以很有效的保護自己,但渾身尖刺太過明顯,反而引人注目,甚至會在不經意間刺傷他人而必須承擔後面的反擊。靜靜做了各種努力去融入人群,甚至成功地讓一些人把她當作朋友。就像生活中有些人,你叫得出他的名字,對他也有印象,也聊過幾句話,但真的要聊這個人,卻只能說出人還不錯啊之類的廢話。
在旅館打工時,靜靜扎破保險套的行為從未被發現過。保險套使用時總是急著被撕開,這些保險套上被針刺的小孔,誰會注意到呢?
靜靜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樣反社會的行為卻帶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就像上班族的小小摸魚一樣,逐漸變成了一種詭異的儀式。
就這樣,靜靜在沒人察覺自己的極端保護行為及工作小怪僻下度過了她的高中及大學生活,像個在人群中悄然無息的幽靈,既存在,又無法被真正看見。
兩週後,靜靜即將坐上往澳洲的飛機,預計打工個兩年,賺自己的第一桶金,有了一筆錢打底,之後要做什麼都不會毫無底氣。
去澳洲前,靜靜決定回一趟家鄉,去那個曾改變她人生的地方,見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人。
車站的廣播聲此起彼落,人群在熙攘中穿梭。靜靜靜靜地站在角落,低聲呢喃:
「十年了,你好嗎?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