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彰化。
越子的頭頂盤旋著巨大的陰霾,機械的轟隆聲捲起的煙霧包圍了往常平靜的小鎮,殖民母國所引起的戰事不斷波及這座孤島,她才十歲,戰爭兩字所代表的意義遠遠超過孩童所能理解,但從周遭大人深鎖的眉頭與鄉里間越來越密集的耳語,戰爭像早晨的霧氣向所有人襲來。
街尾的酒精工廠已經陷入火海,看著滿地的殘垣,越子恍惚地站在原地,任由帶著汽油彈氣味的熱風吹拂過她的臉龐。
「えつ(e-tsu)、えつさん!(e-tsu-li)」穿著束腳褲與青色制服的女孩追上了越子,她拉著越子的衣袖往反方向跑,「妳那會閣戇戇佇遮!咱欲較緊咧去防空壕啊,美國番的飛行機會閣再來!」
(妳怎麼還傻站在這裡!我們要快點去防空洞了,美國人的飛機還會再來的!)
越子像是終於回神似的,反過來帶著女孩抄著捷徑、翻過圍牆,不一會兒就到了在龍眼樹下的防空壕,防空壕由混凝土與磚瓦堆砌而成,倚在老榕樹的腳邊,越子一直都覺得這座防空壕,像是座巨大的墳墓。防空壕裡面躲滿了人,大家都灰頭土臉,越子認出其中一個戴斗笠的婦人,是她的嬸婆,緊繃的身子才稍微放鬆下來。
「越子,緊來遮,妳有按怎無?」
(越子,快過來這裡,妳有怎麼樣嗎?)
「阿嬸……我無代誌啦。」身旁的女孩也已經找到自己的家人,越子彎腰爬到防空壕的角落,嬸婆長繭的手替她撣去臉上的灰,她縮起身子,早上跟她一起出門上學的三哥,還有下田耕種的父さ、母さ,不知道現在去了哪裡?
外頭又傳來新一波的轟炸聲,防空壕裡是大家沉重的呼吸聲夾雜著壓抑的嗚噎聲,像某種奇異的低鳴。幾個月前的日本教師告訴越子,可惡的美國番是為了阻擋天皇西進的腳步,派來邪惡的戰機來打擊台灣,但只要她的家人們都躲在防空壕裡,一切都不會有事的吧?
越子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忽然想到家裡的那條大黃狗,牠喜歡跑來跑去,耳朵在奔跑時像飛行器一樣飛舞著,牠已經躲過那麼多次空襲了,這次應該也不會有事的…..越子飛快地想到好多人跟好多回憶,鼻子有點酸酸地,心臟好重好重,她竟在這散著煙硝味與炮聲的四月,在這悶熱的防空壕裡,點著頭陷入沉睡……
敵機遠去,終於聽見了建築物悶燒的啪擦聲響。
「代誌大條啊!砲彈打到糖廠,清仔予磚仔硩著啊!」
(大事不好了!砲彈打到糖廠,清仔被磚瓦壓住了!)
「哪會按呢?清仔沒到防空壕嗎?差幾步路而已!」
「說是袂赴,伊只好先覕在糖廠的牆圍仔遐,哪會知影砲彈對遐行!」
(聽說是來不及了,他只好先躲在糖廠的圍牆旁,哪裡知道砲彈就落下來了!)
「好啦,免說遮多,緊來救人!」
清仔!是三哥!
越子驚慌的跑出防空壕,在泥石子路上拔腿狂奔!村裡的人吆喝著要人過來幫忙,糖廠東邊幾乎全毀,曾是秘密基地的工廠崩塌,只剩一半的圍牆尚且完整,但靠近道路的一側已隨著爆炸而倒塌,在那磚瓦堆裡露出半個染血頭顱,是她的兄長,清仔。
清仔呻吟著,身上的磚頭已經被村民清掉了大半,最後由男丁們合力將半個身體仍卡在圍牆底下的清仔拉出,清仔的右腿向外變形,關節處腫大成一個詭異的凸起,似是痛昏了過去,身旁的人摸了摸他的鼻息,「閣是活ê!」
越子在挖磚的過程,指縫都填滿了紅土,手心被尖銳的碎石劃傷,「阿兄!阿兄!」
「莫閣叫啊……我實在無氣力講話了……」清仔半掙著眼,虛弱地說著。
越子抿著唇,鬆了一口氣,「清仔!越子!」聽到遠處傳來父母喚他們的名,越子心中的大石落下,視線卻逐漸模糊了起來……
— — 二十歲的越子在夢裡遇見了十歲的自己。
越子坐在床上,用指尖繞著自己耳邊的髮,現在竟不時還是會夢到那戰亂的情景。
三哥清仔最後被送到了鹿港的名醫手裡診治,越子的父母四處求神問卜,在一碗碗符水與漫長的草藥治療下,清仔除了走路還有些跛外,竟出奇的康復了。
而在那次轟炸後的半年,日本戰敗,國民政府來台。起先在得知日本戰敗後,一群台北人逃難似的來到彰化避居,但光復以後沒多久,卻又默默地搬回去了。光復後兩年。幾聲槍響開在了台北天馬茶房,兩年來,台灣人對國民政府累積的不滿終於壓垮了最後一根稻草。越子從小販口中聽到彰化車頭也有人跟著響應,數百人包圍警局,發生嚴重的警民衝突。
越子聽廣播裡字正腔圓的破碎男音,說著嘉義那裡的暴亂已被平息,再從村裡讀書人那裡得知,血濺滿了嘉義火車站。
但當時十來歲的越子,還不懂得這些事情。她在戰後就中斷了在公學校的學業,再也沒上過學,原本她唸得琅琅上口的あいうえお,變成不同音調語感的ㄅㄆㄇㄈ,她的舌頭是梅糖飴,外皮覆著東洋味糖衣與台灣酸楚的梅子,新的殖民者再一次割斷了她的舌頭,她是如何也發不準確這些音。而她所識得的字,僅僅是從台北車站到屏東車站過程中的每一個大站。
這個純樸的小鎮是紛亂年代裡的桃花源。
當年被美空襲炸毀圍牆的糖廠,隔年又有架飛機盤旋在上。政府的飛行機拖行著高聳的煙囪,直至其崩落在地,發出轟然巨響。越子站在人群裡看著一切發生,在煙囪倒塌的剎那,她知道上一個時代是真真正正的結束了。但在糖廠西側的防空壕與老龍眼樹,倒是意外地完好無缺的保存下來。
老龍眼樹的果實太過誘人,儘管防空壕成為老一輩口中的不詳之地,還是阻止不了它成為孩子們的遊樂場。
越子想著這些變化,眼皮又沉重了起來……窗外的月色還亮著呢,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年輕的越子帶著過往的回憶,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