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Covid 19中逃亡,遇見大理波西米亞與馬頭琴,瀘沽湖旁消失的摩梭人。
2022年4月初上海因疫情封城,我們被關在住處直到6月初,將近三個月的時間,窗外的菩提樹從冒芽到枝葉茂盛,生命從最初到綻放的軌跡如此清晰,我想起2021年剛到上海一個月,父親就意外車禍,撐不過幾天離開我們。我父親出生在雲南跟緬甸邊境的山中寨子,逃難到緬甸,長大後原本想當裁縫師過一生,帕敢來的姨父說「男孩子趁年輕要上場子去幹一檯」,父親就轉職成為玉石場上的人。
我注視著葉子思考著,移動的環境造就我父親性格的迥異,那最初的他是什麼樣子?
我認識在緬甸意氣風發自在又輕鬆的父親,認識在臺灣挫敗與緊繃的父親,但我不認識那最初在雲南的父親。他曾經這樣描述他的童年「天空中飄著雪花,馬鈴的聲音迴盪著,長長的馬隊從寨子外走到家門口,我看著馬屁股,心癢癢的忍不住去拍了一下,結果被馬踢中鼻子,哭著跑了進去」
有雪花,有馬鈴聲的寨子,那個寨子的人還記得他嗎?他死了,會有人想知道嗎?我轉頭看向我房裡的東西,聽説再過兩天有一次解封,我把要留的東西打包貼上寄送地址,一個小行李箱與背包,踏上尋找我父親最初的家,往雲南的路。
廣州隔離21天後,我先前往大理,遇見第一個音樂的交會。
民宿主人的外貌跟體型感覺不像大理人,我尋到在臺灣因演出見過幾次面,剛好在大理大學任教的小高老師,我們坐在一大片稻田中搭起的露天咖啡,聊到這幾年大理人口的變化,聊到大理市中心曾經發生在地人與外地人的衝突,大里古鎮、溪州古鎮、洱海畔的民宿、咖啡店、文創市集興起,東方繁忙的城市人對西南烏托邦的嚮往,造就2022年我看到的大理,高級的別墅度假社區,飯店,洱海邊我2018年經過的工地都變成高級住宅區和飯店區,看不到黃泥土砌成的房屋,也看不到身著白族服飾的奶奶背著竹籮去市場。
我回到民宿,主人的媽媽把我叫住跟我聊了幾句,說他們來自內蒙古,自己退休後跟著女兒來到大理,她打掃我的房間時見到我的烏克麗麗,想到自己的樂器馬頭琴,想拉一首給我聽聽,於是我轉進客廳坐下。
我對內蒙古也有想像,如今一張內蒙人的臉孔,拉著我熟悉的蒙古樂器,在雲南大理。
第一首歌拉完,媽媽說很難得看到臺灣人,她曾經學過一首臺灣曲送給我聽聽,我腦袋突然糾結著,我是緬甸出生的雲南人又移民臺灣,以她認為的臺灣人身份接受著一首四川人創作出來描寫臺灣鄒族的歌曲,如果她知道我其實也是雲南人,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思路?
事情還是不要那麼複雜的好。
大理舒適的氣候湛藍的天空,內蒙古的樂器演奏著臺灣的歌曲,真是感動得不得了。
我在一個小攤販陪著在疫情路上出生的寶寶玩了一會,小高老師逛了一圈,說「這群波西米亞人,大理波西米亞」,想想,我當時也算是疫情中逃亡的波西米亞人。
下午時分,小高老師推薦我去一處空地參加臨時市集。我沿著蜿蜒的稻田小路轉進去,來到現場。田野中間分散著車輛攤販、帳篷和露營桌,各處聚集了小團體,有的彈著木吉他獨唱,有的在玩電子樂器和音響,還有的敲打著少見的樂器。這些人並不專心的在擺攤買賣,更像是隨意地聚在一起。
許多人是疫情後開著車逃離封城區域,一路向西南駛來,最終停留在了大理。也有人說他們還會繼續向前開,直到疫情結束再另作打算。
《麗江茶馬古道東巴調》
馬鍋頭趕馬幫
馬幫掛鈴鐺
聽見鈴鐺響
缺鹽的又有鹽了
缺茶的又有茶了
在拜訪父親的村寨和他在中國的玉石交易市場後,我已經在雲南待了大約一個月。那時疫情在上海仍時有封城或分區封鎖的情況。由於我是從上海來的,又持有台胞證,每到一個城市都要經過繁瑣的關卡檢查。而當時只有成都機場還能直飛台灣。
有天夜裡,我研究馬幫的路線圖,突然想到,不如沿著馬幫的路線從麗江一路北上到成都。這條路通常不是觀光客會走的,可以避開很多麻煩的檢查,而且還會經過瀘沽湖。想到這裡,我決定順道去拜訪朋友曾提到的摩梭族母系社會部落。
從麗江北上,休息了一夜後,清晨便搭車前往瀘沽湖。司機是當地的彝族人,車子轉入湖邊,一片冷清,我被送到一間民宿。剛進門,就看到他們剛殺好一頭小乳豬,整個民宿只有我一個客人。女主人告訴我,今天剛好趕上他們民宿開張,我是第一個客人,讓我晚點下樓一起吃乳豬。
起初他們喊我「美女」叫我一起吃乳豬,我坐下開始烤第一輪,聽見他們說起雲南話,便也用雲南話回應。氣氛立刻變得不一樣,大家都放鬆下來。當我們說起同樣熟悉的語言,我便成了他們口中的「阿妹」。女主人來自廣東,她和這群烤乳豬的大哥們合夥在瀘沽湖開了家餐廳,並接手一家因疫情倒閉的民宿重新營業,而我就成了他們的第一位客人。
吃完第一輪飯後,我到湖邊散步。沿著湖走了一半,映入眼簾的全是高級度假別墅、飯店和咖啡廳。夕陽西下,我回到民宿,繼續吃第二輪的豬肉,這時酒也端上來了。大哥們看我這個「阿妹」隨和、不用特別招呼,就提議唱首歡迎歌給我聽。歌唱完後,他們便自顧自地閒聊起來,甚至聊起了他們對摩梭男人的看法。我則逗弄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彝族小弟,直到有些睏意,才上樓睡覺。我在瀘沽湖收穫第二首音樂_彞族歡迎你之飲酒歌
隔天清晨,我再次沿著湖邊往山上走。路上遇到幾位身穿摩梭服裝的女性,她們帶著孩子來到湖邊。但到了早上過後,摩梭人的身影便消失了。我想起前一晚查到的資料和當地人說的話:近年來,隨著觀光業的興起,許多摩梭人將湖邊的房屋和土地賣給外來的投資者,大多數人遷移到更深的山區。現在湖邊大多是經營觀光產業的漢人和彝人,或是選擇在此退休的漢人。唯一見到摩梭人的時候,就是在觀光文化展演的“走婚”活動中。
傍晚時分,觀光客聚集,廣場上年輕的夫婦駐紮在休旅車裡,彈著吉他、唱著流行歌曲,帶著小孩停留在瀘沽湖邊的觀光廣場。這些景象提醒著我,是不是該重新審視自己對文化的理解,是否早已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