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90年代中期,主流唱片公司對另類搖滾的淘金熱並未持續太久,但幾乎燒盡了所有參與其中之人的熱情,而一些特立獨行的樂團早已有了預感,選擇悄悄脫離主流,並準備進入下一個創作階段,Sonic Youth 的 《 A Thousand Leaves 》正是誕生於這樣的背景。
到了1998年,地下音樂與主流音樂之間那段看似不可能的聯繫已徹底破裂 ,六年前,當 Nirvana 的《 Nevermind 》無預警闖入排行榜時,這場淘金熱便正式開始了,事實上在 Kurt Cobain 於1994年舉槍自盡之前,場景腐爛的跡象就已經出現:主流廠牌渴望透過與另類音樂人的合作獲得讚譽,但又被不迎合市場的作品嚇得不知所措,這也迅速侵蝕了雙方的關係,導致了一系列矛盾的專輯誕生,這些專輯由那些擔心自己會「被」妥協的另類音樂人創作,他們急於重新確立自己的獨立身份,或乾脆想在被公司老闆拋棄之前先狠狠捅他們一刀。
而至於 Sonic Youth 則早在幾年前就已悄悄從主流實驗中退出,他們可以說是這一現象的始作俑者,因為他們是最早接受主流唱片公司資助的獨立樂團之一。1990 年,他們與 Geffen Records 簽約,並遊說該公司簽下 Nirvana,接著 1992 年的專輯《 Dirty 》也許讓他們的噪音攻擊聽起來更為滑順,但並未削弱侵略性,更算不上是妥協。
Sonic Youth 也認知到他們比剛入行的新秀們擁有更多的自由創作空間,並準備開始展翅高飛,吉他手 Lee Ranaldo 在1998年接受採訪時說道:
「我們的情況相當幸運,因為在簽約之前,我們已經相當有名氣了,所以唱片公司知道,如果不讓我們自由發揮,只會搞砸一切。」
【錄製背景】
在即將發行第14張錄音室專輯《 A Thousand Leaves 》的幾個月前,Sonic Youth 發行了兩張器樂 EP,也是新成立的 Sonic Youth Records 廠牌下的首批發行作品,分別是1997年的《 SYR1: Anagrama 》和《 SYR2: Slaapkamers Met Slagroom 》。
這些 EP 是從他們位於 Murray Street、靠近世貿中心的新錄音室 Echo Canyon 中錄製的素材提煉而出,其中開放式的即興長篇風格為隨後的專輯定下了基調,很難想像在1997年有比 Sonic Youth 正在製作的音樂更不合潮流的東西,但正如 Ranaldo 所說:「我們只是專注於音樂,不讓商業或趨勢或其他任何事情妨礙我們。」
透過建立自己的錄音室和廠牌,Sonic Youth 確保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他們已經不再是那些被寵壞、任性的二十多歲青少年,而是三、四十歲肩負責任的父母,但仍然渴望追尋他們艱辛爭取來的音樂道路,Thurston Moore 對此表示:
「樂團需要休息一下,因為我們已經不間斷巡迴16 年,現在有了孩子,年紀也大了,讓我們冷靜一下,蓋個錄音室,走另外一條路。」
由於 《 A Thousand Leaves 是 Sonic Youth 》首張在自有錄音室錄製的專輯,樂團有更多的時間肆意創作,並找來早期《 Confusion Is Sex 》的製作人Wharton Tiers 回歸,最後由 Greg Calbi 在紐約 Masterdisk 進行母帶製作。在音樂上多了更多吉他演奏和即興創作,探索了比當時大多數主流搖滾更 「微妙」、更 「古怪 」的另類音樂;專輯名稱的靈感來自Walt Whitman 的《 Leaves of Grass 》,據 Moore 所說:「Whitman 用圖像和文字即興創作,我們也能用聲音和音符做到同樣的事情。」
【曲目介紹】
專輯中的音樂有時令人手舞足蹈,有時讓人困惑難耐,但始終充滿靈性與神秘感,是一張初次聆聽難以接受,但卻藏有無盡潛力的作品,專輯以讓人猝不及防的〈 Contre Le Sexisme 〉作為開篇:四分鐘的噪音蒸汽搭配 Kim Gordon 吟誦著晦澀難懂的詩句,但這絕不是專輯中唯一考驗耐心的時刻,對,耐心。
這張專輯需要聽眾時刻保持耐心,前作《 Washing Machine 》雖然有十分鐘的同名和二十分鐘的結尾曲〈 The Diamond Sea 〉,但《 A Thousand Leaves 》顯得更加從容自在,而這種刻意的悠閒最終會吸引那些能被其魅力所打動的聽眾。專輯的核心曲目〈 Hits Of Sunshine 〉慢悠悠地持續了超過十一分鐘,節奏可能比心跳還慢,朦朧迷幻的吉他演奏有意避開焦點,暗示著這群藝術龐克吉他大師的垮掉派傾向。
〈 Hits Of Sunshine 〉引用重要的參考點: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他在專輯發行的前一年春天去世。從現今的視角回望,無疑暗示樂團隨後的音樂走向,以及 Thurston Moore 晚期對詩歌的專注,這首歌像是一種新語言,重新界定他們的定位,將他們從青少年和滑板主題和MTV 廣告的世界轉移到更符合他們現況的波希米亞詩意氛圍中,進一步探索了那種鬆散、即興的氛圍。
〈 Sunday 〉作為專輯中唯一發行的單曲,融合德國實驗搖滾的節奏律動與迷幻嬉皮氛圍,Thurston 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帶有秋天的感傷氣息,樂團隨後進入一場絢麗的即興噪音爆發。為了吸引毫無防備的聽眾進入《 A Thousand Leaves 》,一個經過編輯的版本被送往電台播放,幾乎刪除了所有吉他彈奏部分。
其中MV更是經典,由獨立電影製作人 Harmoy Korine 執導,並由小鬼當家的演員 Macaulay Culkin 和他當時的未婚妻 Rachel Miner 共同演出。另外歌曲的主要旋律基本上是從 Helium 樂團及其歌曲〈 Skeleton 〉中「借」來的。
〈 Wildflower Soul 〉進一步延伸了 〈 Sunday 〉的氛圍,以刺耳的聲音開場,隨後變成一首燒灼般的民謠搖滾,在三分鐘左右時再度解構,進入漫長的即興演奏,期間 Moore、Ranaldo 和 Gordon 都在不停重新塑造旋律線,最後重回以刺耳噪音為開端的高潮,簡直是聲音探索的絕妙體驗。
然而,《 A Thousand Leaves 》除了迷幻鬆散的一面,也存在著對立面,那便是 Kim Gordon 的創作,而她在其中的表現更讓專輯被賦予樂團生涯中最為「女權」作品之稱號,將她不假修飾的憤怒咆哮推到前台,為樂團一些最具爆炸性的噪音注入毫不妥協的政治諷刺。像是〈 Female Mechanic Now On Duty 〉將現代文化邊緣化和女權運動,以及將女性情感商品化的現象融入其粗糙的噪音搖滾基底。
後來她解釋說這首歌的靈感來自 Meredith Brooks 的熱門單曲〈 Bitch 〉,在接受法國新聞週刊《 Telemoustique 》採訪時說道:
「我想寫一首歌探討 "現代女性有哭泣的權利嗎?"之歌曲,我無法忍受媒體,尤其是女性雜誌,用幾個詞語來定義女性,我們無疑和男性一樣複雜且多變。」
〈 The Ineffable Me 〉帶來更加粗獷的能量,副歌不斷躁動高喊著:「Hate castrator! Hate castrator!(憎恨閹割者)」;而在〈 French Tickler 〉中,Kim 又展現出一種難以馴服的狂野性感,在這些創作中展現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多樣性,聽起來完全不像「搖滾樂」,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了搖滾樂,讓樂團受眾中的主流嗜好者望而卻步。
專輯以兩首簡短、幾乎是隨意創作的插曲作結:Thurston 獻給女兒的夢幻小品〈 Snare, Girl 〉和 Kim 的搖滾作品〈 Heather Angel 〉,這首歌幾乎是她在演奏時即興寫出的,與專輯中其他曲目一樣,甚至更甚,這兩者似乎在表達一個訊息:「我們不再玩商業搖滾的遊戲,甚至連假裝都不願意」,造就這張典型「愛之若狂或敬而遠之」的專輯。
【結語】
這張充滿分歧的專輯迅速讓音樂媒體措手不及,很多評論對其中漫無目的地實驗性感到困惑,或更可能是對那些沒有明確架構、未提供舒適感的音樂感到厭煩。《 Melody Maker 》稱這張專輯是「一種浪費資源」的表現;《 Rolling Stone 》則評論表示「歌曲長時間陷於平淡」,並形容專輯「既隨意又過度」。
冷淡的迴響並未動搖 Sonic Youth 的意志,他們隨後發行了《 NYC Ghosts & Flowers 》,進一步追求迷幻風格和反搖滾噪音的方向,並因在早期的 《 Pitchfork 》中得到 0 分評價而引發爭議。接下來,他們迎來了復興期,發行了2002年的《 Murray Street 》和2004年的《 Sonic Nurse 》,兩張大膽、探索性十足的專輯,也是他們生涯後期的傑作。從各種指標來看,這兩張專輯或許比常常被冷落的《 A Thousand Leaves 》更加出色且值得被愛。
然而,《 A Thousand Leaves 》這張複雜且游離不定的專輯是 Sonic Youth 從主流時代中解脫出來,走向創作自由的過渡之作。這是一份獨立聲明,展現了一個樂團不願選擇舒適,而是奮力追求自我極致的創作,隨著搖滾時代逐漸遠去,在這張專輯中,他們再次扛起獨立與藝術探索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