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先來寫點好話,喜歡這本書(以及這座塔)「前以翻譯始,後以翻譯終」的這個設計。朋友曾向我抱怨這本書結局太弱,雷聲大雨點小之類的,但我並不覺得差,反而這種走向自毀、滅亡、以「翻譯」這個詞本身來收結一切的方式,我認為很棒,有頭有尾嘛。
這樣的結局帶著這本以翻譯為主軸的書走向更大的格局,真正展示的作者的立意,否則我看到中後段都仍感覺它逃脫不了青少年小說的基調,結局的開展有驚艷到我,不再將它視為熱血青年革名試圖拯救世界的天真故事。
然而總體而言我仍認為它深度不夠。「言盡意,言不盡意」的概念本就是一門有趣的哲學命題,魏晉人可愛聊他了,作者可能比較少接觸魏晉的言意之辯,因此也沒能將這個哲學發揮在書中,可惜了。(至於權謀戲和歷史考據都弄得像兒戲的部分⋯⋯就⋯⋯算了⋯⋯不批評了⋯⋯)
再來是「科幻的不嚴謹」,以翻譯對照而生的銀工魔法設定漏洞百出。其他語言不是我的專業就不提了,我光專挑漢語的毛病就可以列出一大堆問題。當然這也成了我閱讀這本書過程的樂趣之一。
「『明白』,」羅賓脫口而出。「是普通話,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了解』對吧?但是中文字承載著意象,『明』代表明亮、光線、清澈,而『白』就是白色。」
光是這段話我就想到了三個問題:
「他也有可能中文字少刻一劃,或是把英文字母拼錯,即使兩者他都已經練習上百遍了。」
明白的「明」也可以寫成「朙」,是明的本字,有「月光灑入窗戶」的意思。如果刻在銀條上的是「朙白」又會如何呢?
漢字的異體字如此之多,每一個字可能都成載著不同的意象。又例如「前」的古字是「歬」,沒有月亮刀子只有腳趾和小船。難道少寫一劃會無法啟動銀條嗎?不同的異體字有不同的細微意義,選用的字是否會造成銀條展現出不同的魔法?要如何判定錯字而無法啟動魔法?因為以楷書來說,現在的許多字都是偏離原本造字型態的錯字。這是作者沒有想到,也沒有辦法自洽去說明的。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譯者翻譯的問題,本書中頻頻出現「普通話」一詞,用來和「廣東話」以及「文言文」相比較。但依照故事發生的年代來看,當時根本不存在「普通話」一詞,因為這個詞彙是中國拿來取代「國語」的詞。在羅賓生活的1840年,應該稱之為「北京話」或「官話」才對。
德文的「Weiß」一詞可以用在「明白」( Ich weiß nicht=我不知道),同時也是「白色」的意思。如果在銀條上刻德文「Weiß」對照中文「明白」,會不會什麼事都不發生?或者這個德文「Weiß」用來對照英文「know」,會有和中文「明白」對照「understnad」有類似的效果嗎?
接下來當然也要挑一些有關漢語的內容出來吐槽:
「『女』這個漢字也是『奴』和『好』的部首,原因分別是什麼?」
「為什麼啊?難道『奴』和『好』在本質上就是女性化的嗎?」
無言以對,巴別學者不該從造字原理的「六書」開始學起嗎?問這個問題好沒意義。「奴」古文作「㚢」,本就是男女同時表意的字,並不是偏向女性化的意義,只是在分類時被歸類到女部而已。
作者時常讓羅賓「掉書袋」,講出自以為高深的漢語小知識,殊不知這些東西只會讓我這個中文母語者感到無所適從的尷尬感。
他在空中畫出這個字,旦。「上面代表太陽的偏旁,『日』,」他畫出日,「而在下面,則是一條線,我正好在想這個字是如何因這麼簡單的構造而如此美麗,這是最直接的象形應用⋯⋯」
對不起哈哈「旦」是指事字而不是象形字,當然你要說它是「象形的應用」也無不可,但超不精確的,好歹在這邊解釋一下何謂指事字吧?「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正因為它的簡單、乾淨、精確,而如此美麗。它的美是美在用最簡單的符號,表達最簡潔的意義。況且「旦」的古字(甲骨、金文)完全跟「一」的這一條線沒關係,最早是兩個實心或空心圈圈或方框,用符號的排列來指稱日出,反正就不是羅賓說的日下面加一條線啦。(我累了)
「他翻閱書桌上雜亂的紙張,沒什麼值得注意的,是有關唐詩和甲骨文的筆記,這都是羅賓知道勒維教授在牛津大學進行的研究計畫。」
哈囉??有甲骨文的筆記還不值得注意嗎哈囉??故事中鴉片戰爭剛開打,明明就還在道光年間(1840年),甲骨文要到光緒(1900年)才會在中藥店被磨成粉之前被發現欸,甚至更晚才大量出土挖掘欸?勒維你什麼時候拿到甲骨文殘片的哈囉?你穿越時空嗎?還是你去搶劫過中藥店?
況且故事裡英國人要是老早就在研究甲骨文的話,哪還會在前面討論「奴」與「好」的部首蠢問題笑死人,哪還會在那邊說「旦這個字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上面一個日下面一條線的象形應用⋯⋯」笑死誰啊?不要給我扯什麼這本書是科幻或架空小說,這不是歷史考據沒做好自以為聰明亂寫一通的藉口。越講越氣,氣氣氣氣壞我了。
「中文的『燎』可以代表『燃燒』或『照耀』,也可以指信號彈。」
我不知道他打哪來的典源,我怎麼查都找不到,誰可以幫幫我嗎。充其量只是火炬而已吧?還是他把烽火理解為信號彈?不合理哇?烽火能用燎代稱嗎?我不知道,好累喔。
「中文的『氣』代表『蒸氣』,同時也擁有靈魂和能量的意涵。將這類銀條安裝在引擎後,只要用少量的煤炭,便能產生令人咋舌的大量能量。」
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起了耶。原來「氣」這麼厲害?那把「生氣」和「angry」對照是不是可以噴火啊?把「氣功」和「kungfu」對照是不是可以發射龜派氣功?作者對氣的理解和普通歐美人也沒差太多嘛?
吐槽完畢,接下來是一些對於設定方面的質疑。
用語族理論來看,漢語官話以及眾多漢語方言之間的關係,雖然在系譜上被歸類到同一個語族,實際上的差距其實跟歐洲語支之間差不多。也就是說如果故事中英語和法語能夠互譯而產生魔法,那照理官話和方言之間也絕對可以。
那麼故事中勒維教授讓羅賓放棄廣東話,只聽得懂而不會講,真是大錯特錯的敗筆,他原可以利用兩種語言的差異做出非常多銀條的。只能說作者對漢語的理解不夠深,可惜了。
再想得遠一點,台語和國語之間的關係,也絕對可以創造出銀工魔法。且台語有一套自己的文字系統。「番茄」和「柑仔蜜」的對照,是否能讓種出的番茄更甜?那台灣只要會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的人們,都有機會報考巴別塔學院,我們是魔法國度。
再繼續暢想下去⋯⋯清朝皇帝要是也認真來玩點魔法,他們會漢語又通滿文,絕對玩出新高度,乾隆發大財!
對了,張愛玲會上海話,她肯定也會是巴別高材生。
漢字與漢字之間,依照銀工魔法的設定,應該要可以互譯才是。因為漢字有一個特殊的造字原則是「假借」,利用同音字之間的聲音關係,在有新的意義需要填補時借過去用,久借不還,另造新字,導致不同字義的字之間很可能因為聲音關係而能夠互譯。
例如「能」和「熊」是假借關係,古早的共同意義是Bear,多出來的意義是否能生出熊熊火焰?更別說漢字有太多太多因為聲音關係互通而借來借去的字了,「墨」和「默」古文都能通假,那同音字之間的互用就玩不完了,光靠漢語諧音梗就能發大財欸?那台灣豈不成為銀工大國?
「『隙』這個字最常用來代表『裂縫或縫隙』,但是在文言文中,也能表示『怨懟或仇恨』。傳言大清皇帝把刻有『隙』和『feud』配對的銀條,安裝在描繪皇室家族的石壁畫之下⋯⋯」
如果「隙」可以這樣使用的話,我想到〈燭之武退秦師〉:「以其無禮於晉,而貳於楚也」,裡面的「貳」是「懷有二心」的意思,如果拿來和「二」配對,一面用文言文思考,一面用白話文思考,那配對出的銀條,效果應該也和「隙」字異曲同工吧?
漢語就是如此靈活的語言,如此百變,如此美麗。只能說身為華裔的作者沒有掌握到漢語的本質,因此故事中有許多地方無法讓人信服⋯⋯我是不管其他語言怎麼樣啦,光是專心挑漢語部分的毛病就夠我吐槽了。這些讓我分心的東西使我很難好好享受故事,只能說這本書的確是被過譽了,但還是給結局立意按個讚啦。
我會覺得很疲憊,邊看邊生氣的原因是,作者身為華裔並以漢語為其賣點,我卻在其中看到漢語被如此輕率地對待,不認真的考據,粗淺的解讀,都讓人覺得失望。所愛所珍視的東西被這樣隨便對待,是我願意寫這麼多字一則一則去細探毛病的原因。不想花更多時間給它了,寫到這裡就好,我累了,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