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其實也把列傳二十要走完了。
正倫哥跟杜如晦不同支,早先都是京兆,但正倫家給石虎打工,所以來到了鄴城。沒錯,他和戴冑一樣是相州人。不過杜正倫是繁華魏郡那邊的。
隋文帝末年,他跟兩個哥哥都中了秀才,一門三秀。
隋朝的秀才可是不到二十人呢。
洹水杜家自石趙以來,幾百年以文立家,這也不是「明習律令」的戴冑比得上的。
三秀才不只名頭帥,著作多,更有《文章體式》堪為當代作文教科書。就連朝鮮半島上的國家,也搶著學這個《杜家新書》。
而那個且,他們三兄弟不是純學士,都是軍事參謀出身。但記錄都不多,總之李世民找到了杜正倫,邀請他加入文學府。
對,杜正倫這麼高級,他連十八學士都排不進。
整個早年發生甚麼事情,很有問題,可惜了。
杜正倫進入文學府之後,同樣的石沉大海,一直要到貞觀元年,才被魏徵拱了出來。
「古今難匹」。
四十擺在眼前,李世民也只能授他個兵部員外郎。比戴冑的貞觀開局還低了那麼點。咱大兵部滿編了,你門外填個手機排個隊吧。
杜正倫到底得罪了誰啊?
就是排隊,他也被李世民找去訓了話。
「朕下令要推舉有才能的人,來為百姓服務,不是為我。今天就算是宗親或功臣,如果對百姓無益,朕也不會用他。用了你,就好好幹知道嗎?」
幹你個大頭鬼,杜正倫啥也沒幹,接著又被調去記起居注--就是皇帝言行的記錄本。不過這邊有說明,唐朝實際記錄的「記者」是左右史,起居注的官員比較像編輯台。
有一次,李世民說,「朕每天上朝,說每一句話之前,都會思考對百姓是否有幫助,所以我才不太說話。」
警報預告。
杜正倫就在旁邊接話:「皇上說的話,左右史都會記下來。臣負責起居注,自當如實彙整。皇上要是說了不對的話,那不只是對當今百姓不好,更會永遠流傳下去,請謹言慎行。」
太宗大悅。
好的,警報什麼呢?把幹話刪掉留事實就好。
李世民在朝廷上不怎麼說話,私底下話可多著還常常暴雷。而杜正倫更「提醒」李世民,你最好就是閉嘴。
時為貞觀二年,朝廷重臣的勢力凌駕甚至輾壓皇帝李世民的現象,就這麼浮出來了。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百姓利益」。我看了那麼多傳,李二從來不曾這樣反覆強調,必定有鬼。
貞觀四年,杜正倫轉調中書省,六年,跟幾個人因為有一些「檢討皇帝」的秘密上書做得不錯,被皇上擺酒請客了。
赴宴者為韋挺,虞世南,姚思廉跟杜正倫。李世民特別嘉獎他們,不害怕觸犯皇帝的逆鱗直言。對,沒有魏徵。不過姚思廉跟杜正倫都是魏徵所舉,然後杜正倫跟虞世南都是大書法家。
且這三人都是博通經典的一流學者。
韋挺雖然是個小人,但要說起了解李世民,只怕他比魏徵更強。
很隱約的,透露出李世民在組織一個「新團隊」。不是他要用的,是要給李承乾用的。一個博學知人,直諫不諱的團隊。
問題是大家想去嗎?姚思廉傳未曾提及他加入太子團隊,虞世南「固辭不拜」,韋挺最後更是選擇了魏王李泰。
只有杜正倫進了這個圈套。
李世民再次訓話,希望杜正倫好好幹。
當時李承乾因為腳有病,不用上朝,李世民就特別跟杜正倫說:「疾病是沒辦法的事情,但太子名聲不好,接觸的都是小人而非賢士,這部分你要多注意,如果講他講不聽,你就來跟我說。」
果不其然,杜正倫勸太子李承乾一次兩次,都被太子當放屁之後,正倫哥就嗆聲了:「我在東宮跟皇宮都深負要職,皇上也說過,我可以直接去向他彙報,請太子自重。」
李承乾脾氣也上來,就寫奏摺跟爸爸說,杜正倫威脅他。
我們英明神武唐太宗,當然是立刻把人叫來訓話。
訓的不是太子,又是杜正倫。
杜正倫隨即被逐出朝廷,一開始去河南當穀州刺史,接著又被趕去交州,廣東越南那裡了。才正想嘆一聲,這正是「沒關係就有關係」的時候,杜正倫的倒楣又再度升級。
太子之亂爆發,而關係人侯君集堅稱,杜正倫也涉其中。都到交州了還能怎樣?可以拔官配流,流放到越南本土去了。
隋朝秀才給李世民父子這樣棄若敝屣,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唏噓的肯定不只我,因為等到唐高宗上位,杜正倫就重返榮耀了。啊,差點忘了,他最後是「修禮」跟李義府衝突,又被趕出去拔官削爵,隨即過世。
貞觀年間,李義府本來是杜正倫的下屬,杜正倫一直不是很看得起他。現在爬上來跟杜正倫比肩,鬥起來也很正常。
只是杜正倫如果懂鬥,那也不會被太子事牽連啦。
不是,這整個傳都在刷經歷講幹話,毫無因果的是怎麼一回事?
展開來看看。
首先,杜正倫其實是黎陽徐世勣,也就是後來的李勣在割據時任用起來的。跟魏徵共事過。他憑藉著魏徵這條關係鏈,多年來備受李世民親信。
甚至,本傳有去掉他一些「榮耀」。
「杜兼,京兆人,『貞觀中宰相杜正倫』五代孫。」
「貞觀之初,未有令僕,於時省務繁雜,倍多於今。左丞戴胄、右丞魏徵,並曉達吏方,質性平直,事應彈舉,無所回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任右丞,頗亦厲下。」
杜正倫當過尚書右丞A.K.A宰相,那就只有一個時間點。
也就是「貞觀之初,未有令僕」,由左丞戴胄為政務官頂點的貞觀二年到三年之間。
那就對了,貞觀二年杜正倫本傳兩條,李世民在講究「百姓利益」,其實是講給「右丞杜正倫」聽的。
由於九月太宗本紀跟本傳的「給事中」相同,杜正倫應該是十月後才任尚書右丞。
最晚貞觀三年四月以前,杜正倫才又調中書省。
他曾經陪著戴冑一起,撐起唐朝的天。
而且一切都是源於魏徵。
對,魏徵的這點事蹟,同樣被抹去了。
事實上,魏徵死於太子之亂爆發前,而他死前因為曾推薦杜正倫跟侯君集……在這兩人涉反後,李世民便開始懷疑魏徵。
《舊唐書》只記到李世民讓魏徵的家族子孫衰落,《新唐書》則變出了一段:遼東之役,高麗、靺鞨犯陣,李勣等力戰破之。軍還,悵然曰:「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賜勞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
這種部分不用論對錯,其實史書作者本自有立場。
一比可知,「王珪戴冑岑文本杜正倫」,在《新唐書》就不會是同一傳了。
《舊唐書》非常明顯在暗示,他們就是「魏徵黨」。
很有趣的是,在魏徵傳的總結上,《新唐書》反而明白寫出爭議性,但《舊唐書》則是力捧,認為魏徵是千古以來唯一的諍臣,其他人都不合格。
我想,《舊唐書》的作者趙瑩,應該對於魏徵的私心相當重吧。
他看到了什麼,又相信著什麼。
因為杜正倫的史書資料太薄弱且雜亂,就搜了一下。
看到陳金華教授的一篇論文《初唐“武僧”法雅考論 :隋唐時期僧侶的軍事活動與政教關係發端》,裡面蒐集的資料指出,杜正倫其實是一個跟佛教非常有關係的人。
很粗淺的看了一下,簡單說,貞觀初年,佛教有一次內鬥,朝廷方面派杜正倫來主持。倒台的沙門在《舊唐書》中也非常有名,正是法雅。
法雅之事,拉倒了武德第一功臣裴寂,從而讓李世民跟貞觀群臣能大展拳腳。這絕對可以說是貞觀之治的關鍵事件。
此後,杜正倫長期掌管唐朝佛教僧人。甚至他還為禪宗四祖道信寫過碑文,用的名號則是他在唐高宗時期的「中書令」官職。或許這塊拼圖就幫助了我們,理解唐太宗過世後,唐高宗立刻把杜正倫召回來重用的部份。
說到唐高宗我又想到,杜正倫傳裡頭有一句李世民的暴雷我沒摘錄。
「國之儲副,自古所重,必擇善人為之輔佐。今太子年在幼沖,志意未定,朕若朝夕見之,可得隨事誡約。今既委以監國,不在目前,知卿志懷貞愨,能敦直道,故輒輟卿於朕,以匡太子,宜知委任輕重也。」
乍看之下真的很廢話,但有一個說法是「唐高宗李治是唯一由太宗親自扶養的皇子」。
其實魏王李泰在爭儲過程中,也曾經許諾唐太宗,如果由他繼承皇位,他會「殺子傳弟」,把下一任皇帝傳給李治。
這些小暗示都頗有「唐太宗最希望的繼承人是李治」,但除非有更多時間點證據,不然很難論定這念頭啥時出現or被發現。
隨著太子跟魏王的鬥爭,慢慢覺得「朝夕見之,可得隨事誡約」的李治最好最棒最可愛是最合邏輯的。
回到佛教線上來,《舊唐書》少得可憐的宗教資料實在很難搞,但其實我們也能注意到,玄奘於貞觀十九年歸國,唐太宗大為表揚,並動用政府能力來協助他整理經典。
西遊記看太多還想說皇義弟咧,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到爆炸。
對,如果玄奘真的是皇家朝廷使者西方取經,那麼他帶回來的東西一秒就被認定為經典很正常。
但他不是。
你說是不是其實當時李世民只是叫房玄齡跟許敬宗召集僧人來檢查玄奘取經的可信度?
如果沒有後面這段那是有可能的:「高宗在宮,為文德太后追福,造慈恩寺及翻經院,內出大幡,敕《九部樂》及京城諸寺幡蓋眾伎,送玄奘及所翻經像、諸高僧等入住慈恩寺。」
太子李治這邊就跟上經典化「玄奘天竺經」了。
在陳金華教授的論文中我有掃到「六大禪定門派」這句。這是武德年間就至少有這麼多佛教派系了。
我在想的是,隨著杜正倫被廢黜,佛教派系的衝突在貞觀後半可能又再次越演越烈起來。所以需要玄奘,需要杜正倫的回歸。
用膝蓋也猜得到,唐高宗時代持續的翻譯潤色佛經工作,一定要叫上杜正倫的。
唐朝要做官方的歷史,要做官方的佛教,欸,應該也有官方的道教跟官方的儒教啦。這是一次真真正正,中國史上的「完整統一」模式啟動。
非常有趣,秦始皇跟漢武帝當然也試著要完整統一,但完成度不如唐朝來得好,差別就是那個核心概念啊。
秦皇漢武要做的是「獨裁統一」,唐朝的天可汗則是以「封建分治」的概念來處理。
對,強調天可汗。
封建分治的重點在於分治,而合法分治的權力來自中央。
這是草原跟中原兩大民族的共通點。
獨裁霸權是秦始皇額外發明的。雖然我對後面的歷史不熟,但大概知道,宋元明清也都是有在做這些事的。地方形成中央,中央授權地方,在我們生活的現代已經是普世價值了。
但對於七世紀的中國,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