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看到一篇針對某部院線片的評論,認為該片在諸多細節的描繪頗為粗糙,宛如「青少女會讀的拙劣言情小說」。我對電影本身的評論並無意見,但心中總有股怨氣不吐不快,要形容一部作品很糟糕,一定要用「言情小說」類比嗎?而且是「女性向」的言情小說?
曾幾何時,由女性書寫、閱讀的言情小說,成了被貼上負面標籤的「毒」物。少女向的言情「既幼稚又膚淺」,輕熟女的言情是「媽咪和主婦的春宮小說」。然而,綜觀影史及文壇,那些關於男孩性啟蒙的成長故事、成年男子的風流韻事,多半會被認為是成熟的大師之作[1]。怎麼換了性別,標準就改變了?
針對言情小說/羅曼史/浪漫小說(Romance)的貶抑,早已不是新鮮事。梳理歷史上的女性主義論戰,對於羅曼史的看法同樣呈現兩極化[2]。不幸的是,隨著女性權益日漸受到重視,羅曼史及陰性文化逐漸洗刷汙名的當今,仍有不少自詡為「重視性別平權」的評論者,不時嘲諷這個陪伴多數女性成長的文類。更諷刺的是,這類人士往往以男性居多(儘管我不願導向性別的二元對立,但目前個人觀察到的現象卻是如此)。
無論是哪種文類,都有寫得萬分優秀或平庸至極的作品,即使只是通俗取向的作品,仍是反應了受眾的需求。作品「沒深度」又如何(這邊先不談每個人對「深度」的定義)?就算僅是少女情慾啟蒙的讀物,難道就很不堪入目嗎?針對文類無意義的賤斥,仿彿認定女孩對情感的渴望,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不比國仇家恨與男孩的英雄氣概重要。
況且,女人不配擁有消費取向的「爽」作嗎?男孩們可以坦蕩蕩地熱愛英雄電影,而不被輕易嘲笑。女孩們閱讀言情小說、觀賞浪漫影劇,卻還要努力擠出一個有「深度」的理由,才能大方坦承自己喜愛這些作品。或許有人讀到這裡會抗議,也有不少菁英人士否定英雄電影的價值啊!但與言情小說遭受的貶抑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而對言情小說的批判,更多是源於性別的偏見,畢竟多數評論者否定的是「女性」的言情小說,換成男性作家書寫,情況可能就大大不同了。
就連備受推崇的女性文學教主 — 珍•奧斯汀(Jane Austen),從古至今仍是被不少文壇的男性同行貶低[3],認為其作品格局狹窄又小家子氣,只因她關注的是女子的感情與婚姻。這又回到老問題,即是許多被認為屬於女性的範疇,例如婚姻、家庭、生育,常被認定是相較於公領域(public sphere)的次等事務。
不過,那些活在象牙塔的男性評論者不能理解的是,每段感情對於女子而言,都是生死攸關的存活戰。女子在經歷婚戀時,伴隨親密關係而來的權力交涉與自我意識矛盾,是父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無法深切體會的。月經、性高潮、強暴恐懼、貞潔批判、懷孕、親職…這些對男性作家不是「優先」與「重要」事宜,卻是無數女性生命中的必經之途。女子被父權社會否定的情感/情慾需求,成了敘事的重心,和國家、軍事、經濟、政治同等重量,這便是女性取向的情感小說存在的價值。
如同許多女性,我在成長過程中,曾有一段嗜讀言情小說的歲月。回頭審視年少時讀過的作品,有些已不如往年那般喜愛,不禁搖頭問自己當初怎麼會喜歡這種書;有些至今仍愛不釋手,並挖掘到年輕時沒有參透的涵義;有些重新審視,即便發現諸多文本的不足之處,仍是欣喜這些作品曾陪伴我度過美好的時光。
如今,已是成年女子的我,依然樂於閱讀小說,女性向的羅曼史亦然。即使我鮮少再讀少女取向的讀物(即是所謂的Young adult literature),卻也不會因此貶損它的價值,只是這類小說不適合現階段的自己罷了。事實上,我感謝短暫的生命中,能有幸與這些作品相遇。理想歸理想,夢幻歸夢幻,它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少女對於情愛關係的認知及想像,並給予當年的懵懂少女不少自信,能以正面、健康的態度,面對青春期萌芽的情慾,將之視為自然且美妙的現象,既不低俗也不下流。
隨著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們已經活在相對「多元」的時代,是時候打破「言情小說是膚淺讀物」的迷思了吧!
☆補充:
因留言處的回饋與分享,這邊稍微再補充個人看法。
私以為大眾文學的「通俗」定義,並非單指文字描寫不嚴謹,若故事鋪陳及文筆不吸引人,作品立即會被市場淘汰,根本沒有討論空間。所謂的「通俗」,意謂閱讀門檻不高,風格貼近庶民。而被文學正典輕視的「廉價」小說,多半有著恐怖、煽情、犯罪或神怪元素,是相對於「嚴肅寫實」的次文化,十九世紀英國盛行的「低俗廉價小說」(Penny dreadfuls)即是代表。總之,「通俗」未必與「廉價」劃上等號,而學界認定的「廉價」,有時與作品的水準優劣無關。
本篇的主題 — 言情小說/羅曼史,除了市場消費取向,更有性別門檻的緊箍咒,隱含文學批評者對大眾讀物、女性情慾的權力位階焦慮。筆者在《性、高跟鞋與吳爾芙》的羅曼史探討這篇閱讀筆記中,即有談到學者抨擊的「大眾文學雙重標準」。同屬大眾文學,偵探小說等類型小說能獲得學界高度評價,由女性書寫的羅曼史,則是「賤斥中的賤斥」,屬於被輕視的大眾文學中最低賤的存在。
試想,奇幻/科幻小説有世界級的文學獎項(雨果獎及星雲獎),能在文壇有一席之地,但羅曼史卻沒有這樣世界級的協會及獎項撐腰,甚至連少數撐得上檯面的RITA獎(美國羅曼史最高榮譽獎項),近年也因作家協會醜聞而生存艱辛。
筆者想說的是,不是所有的言情小說都很「廉價」,寫得好的大有人在。然而讀者捧場、作品暢銷,在文學界及出版業界卻觸礁不斷。即使優秀的著作多如繁星,若評論界老是用偏見色彩去檢視羅曼史,好作品沒人願意重視也無用。
[1] 例如義大利導演Giuseppe Tornatore執導、Monica Bellucci主演的《真愛伴我行》(Malèna),即屬於「男孩性啟蒙成長故事」的類型。Federico Fellini的名作《八又二分之一》(8½ ),男主角同樣周旋於多位女子之間。甚至Ian Fleming筆下的特務James Bond,與其改編的系列電影,也未因作品的娛樂取向、陽剛調性以及男主角的風流韻事,受到如言情小說那般的嚴厲批評。
[2] 關於女性主義者針對羅曼史的論戰,可以參考施舜翔撰寫的《性、高跟鞋與吳爾芙:一部女性主義論戰史》。筆者也曾撰寫該書「羅曼史論戰及研究」章節的摘要,有興趣可參見以下連結:
[3] 歷史上男性作家對珍•奧斯汀的貶抑,可以參考以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