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Dylan 的私人生活以及音樂專業生涯,都歷經數度起死回生/回鍋的劇烈轉折。身為一個曠世奇才,他有無可撼動的尊嚴與堅持,隨己所欲,發展變造他的音樂志業。沒有人能夠一輩子肩負“the voice of a generation”的十字架。更何況,當今社會的世代交替,更新翻篇的頻率與速度,既快又狠。誰都不想扛著十字架,在複雜交纏的時代高速公路上,多踟躕一秒鐘…
我與“Bob Dylan”這文化符號,因緣際會,在特定的時空相遇。在當時懵懂又騷動不安的台灣民主社會,以及我那世代的人們,掙扎著學習認識自我與世界的關鍵時刻,Dylan 的音樂在我的文化基因裡,深深銘刻下了無人能磨滅的時代記憶密碼。是的,誰都不能。就連 Dylan 本人也不能!
Dylan的紀錄影片《Don't Look Back》,標題就已道盡了他的人生價值觀。「絕不回首」!在他50歲時,曾對前來採訪的 Los Angeles Times 記者 Robert Hilburn 驕傲地宣稱:「鄉愁念舊就是死亡。」 所以,據各種文獻記載,Dylan從不看半個世紀以來,專家樂迷與評論者對他的書寫,與他的隔空對話。他也從不聽自己錄製的唱片光碟。所有的記憶與往昔,似乎都是他要急於擺脫拋棄的枷鎖負擔。
David Dalton非常感慨,榮耀與名聲似乎是一種「復仇的暗黑力量」,終究要折返回來,將它的宿主活剝生吞。這是 Dylan 極為特殊的性情與氣質造成的結果;為自己造神,卻同時也為自己下了永遠無法解除的詛咒。
從初抵紐約後的虛擬身分故事開始,再利用能翻江倒海的文字語言,撒下虛實難辨、天羅地網般的的迷障。在粉絲 ( fans = fanatic的縮寫) 無盡渴望的想像欲求,和 "Bob Dylan”的真實身分與情感之間,製造了無限自我循環追逐的迴圈效應 (möbius strip effect)。
而這詛咒無休止的追殺力量,正是來自半個世紀以來,Dylan 的粉絲們對他「歇斯底里的想像」。所以他不斷奔逃,閃躲自己,改頭換面,到面目全非的地步。(“That can't be him!”we think….[H]is face seems to express some consuming bitterness.)
自1988年便啟程的「永不休止的巡迴演唱」Never Ending Tour,至今歹戲仍在持續拖棚中,並且沿路不停破壞("mangling,""drastic melodic deconstruction" ) 他自己的每一首音樂,防止自己留下任何一絲可被辨認出,被循跡而至的蹤跡。
反諷的是,若不是因為我們的念舊與時代鄉愁情感,怎麼會有 Bob Dylan 的傳奇存在?若不是在 1960s 為自己創下了登峰造極的歷史,做為個人的神話起源,與終極的詮釋座標,1970以後的 Dylan 還有什麼價值?離開了1960年代後,對西方世界以及台灣社會,還有任何殘存的意義嗎?如果有,那也僅限於美國傳統流行音樂史的考據研究了。
是Greil Marcus對 Dylan 於1970年推出的專輯 "Self-Portrait" 嚴厲負面批評的開頭第一重炮抨擊。從1970到1997年的 "Time Out of Mind " 推出前的近三十年 (甚至之後),"Bob Dylan" 這文化符號對世界與台灣社會有何特別意義?
如果有,那也僅限於對Dylan的“personal iconography”研究了。那是「苦命」的專業音樂寫作人的工作;無論「喜不喜歡」1970後的 Dylan 作品,他們都必須埋頭追隨、蒐藏、訓詁、衍繹,並且向讀者樂迷保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Dylan 的光芒依舊可以照亮我們的文化視野,引領眾生,直至涅槃重生…
(Dylan於2022年完成並出版了《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的寫作。於此書中,他挑選出66首幾乎橫跨整個二十世紀,各種不同類型與風格的歌曲,進行眉批評註。但若僅以此而蓋棺論定,Dylan藉此昭告天下,他已「認祖歸宗」,回歸傳統,這推想恐怕是在文化論述分析上的「唯名論謬誤」(nominalist fallacy),或是在美學詮釋分析上的一種意圖謬誤 (intentional fallacy)之舉。
這就好像認為,學習外語就是具有國際觀,而在台灣讀中文系,就是食古不化之人。或是,收藏古玩玉器,書寫遠古歷史,或人類學愛好者,一定重情重義,絕對不離不棄;而喜讀科幻,淡薄名利,或深入抽象思維領域的人,就一定不切實際,又寡情薄義。)
嚴謹來說,文化符號的力量與意義,並無恆定不變、不證自明的本質,而是在於這符號與在地(異)文化社會接觸/接合時,所引爆事先無法完全預期的力量。
"Bob Dylan" 狂風驟雨般出現在1960年代文化場景中,以石破天驚的音樂/歌詞巨大能量黑洞,深深儲存了一整個世代憤怒喧囂、力圖改變社會的文化政治熱情。
然而,在海峽兩岸冷戰的80年代,即使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也都可以被國民政府挪用來做為「心戰武器」,滲透到中國社會各角落。甚至,時至2022年,為悼念新疆烏魯木齊火災,與反對中國政府強制清零,南京的大學生們只要手舉一張空白紙張,也能引發「白紙革命」的動員集結政治能量。
所以,"Bob Dylan" 這文化符號之於我 (這世代) 的意義,僅發生在特定的歷史脈絡。離開了那時代的情感結構巨型框架,"Bob Dylan" 曾擁有過振聾發聵的文化巨響,也就闃然無聲了。何況,那是連他自己都亟欲甩脫的舊時代殘像。
離開了1960年代,世人再也無法從他的演唱曲目中,辨認出自己心中的 Dylan了。他可以將自己脫胎換骨、變臉又變身,揚棄往昔形象意義,快速換場轉檯,改弦易調;我也就可以將 "Bob Dylan" 的社會歷史意義凍結,下架。
電影《巴布狄倫:搖滾詩人》中所有的「仿真原版」音樂,帶我回返久遠以前的文化原始場景。這些美麗的鄉愁影像和聲音,所激起的濃烈文化憶緒,不正是恰如其分地,用最純真熾熱的情感與淚水,復原了那曾被Bob Dylan刪除的共同記憶;我(們)曾受傷害的時代之心,也終於可以感動癒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