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那頭,名人看了一下牆上空調21度,怎麼有些熱。
此刻他已完全不打算撤回引退的承諾。有個慾望熊熊燃起,他要贏,贏的那刻,他要對方把身份亮出來。
現在這個坐在病床上的他像五歲娃一樣精純,生氣勃勃。
另一個IP位址是我廚房桌子的那台筆電,現在這使用者的瞳孔正映著藍光,他突然覺得身後的千年棋魂就像挖掘不盡的寶藏。
觀戰的989人裡頭,其中有個帳號是七人共用,這群是名人圍棋研究會的會員,一群人擠在螢幕前觀戰。這堆人裡頭有個瀏海齊眉的,是魏遲亮。
「魏老師停手了,為什麼?」圍觀者一。
「大官子了吧,在那裡『拱』的話就很厚實了,不是嗎?」圍觀者二。
旁邊開始有人擺棋討論起來。
魏遲亮突然想到早上和母親的對話:「你今天不去醫院嗎?」
母親忙著從洗衣機挖出衣物:「你爸說今天不用去。」
「不用去?」遲亮覺得有點怪。
「他要在網路下棋,不想被打擾。」母親解釋。
魏遲亮咀嚼著,這不是偶然,這對局是爸爸早就跟sai約好了。他不曉得怎麼形容此刻的感覺。沒想到父親也捲進來了⋯⋯。
「啊!剛剛魏老師用『覷』。」圍觀者一。
「『覷』?哪裡?」圍觀者二。
「這裏。不會太空嗎?」圍觀者三。
「也許他想把戰局引回到這裡來。」圍觀者四。
眾人繼續圍著螢幕。
「黑子這麼厚實的下法,應該不會輸吧。」圍觀者一。
「雖說黑子的形勢比較好,但形勢複雜、對戰激烈,光靠厚實是無法贏對方的,名人應該也這樣想吧。」圍觀者三。
「白子從上方『消』,冷靜判斷確實取得實地。」圍觀者二。
魏遲亮身體不自覺前傾:「嗯!sai的觀察力和計算能力太厲害了,瞬間看穿對手的棋路,等著看吧,我不認為他會讓父親一路領先,什麼也不做⋯⋯。」
「遲亮,你認識sai?」圍觀者三。
「前年夏天跟他下過一次。自從那次對局後,sai就從網路上消失了。」魏遲亮。
「結果,這個sai又現身了。」圍觀者一。
「且對象是你爸。」圍觀者二。
魏遲亮還在腦海推盤,如果爸爸可以跟sai約,那麼他認識sai囉?爸爸住院這幾天只外出過一次,那麼⋯⋯sai是探病的訪客?
琴梅小姐的對話突然殺進來:「小亮,那個小孩挺有人情味的,今天特別跑來病院探望老師耶。」
「哪個小孩?」
「之前跟你下棋的那個鏡光。」
他也是訪客之一!隨即,連忙否決,他不准自己又開始把鏡光和sai混為一談。
一陣風吹過,百葉窗突然發出啪啪聲。
網路終端機的另一頭有盯著螢幕的子睿,他的電流也瞬間閃過鏡光的身影。隨即,菸捻熄在煙灰缸,新人王對朱育賢那局所看到的棋力,和現在這局仍有相當差距。但是⋯⋯即便鏡光不是sai,他有可能認識sai。
右上視窗的觀戰列表有43942人,第250手,目前世界各地看到這一局的就有43942人。這個對手可以跟魏諭下到這個地步,關於他的一切都還是個謎,sai的不透明,已經讓人很抓狂。
榮總醫院五樓,名人盯著藍光,精密審視全盤局勢。此刻對弈的兩人凝聚成無限重力,外圍的人始終無法窺視核心,那應該像電漿或核融合的狀態吧。
接近大官子尾聲,名人評估目前的形勢是黑子佔優勢。但是⋯⋯,握在餐板的雙手,手筋浮起,面對這對手絕不能有半點鬆懈。
這氣勢⋯⋯遠遠傳過來的氣勢,我似乎遇過,這壓迫感⋯⋯是⋯⋯?
是他!?新人王賽對上陳鏡光的那局。他想起一個小孩的骨架,疊著身經百戰的靈魂。名人整個身體僵硬,因為腦中浮出的臉孔相當震撼。
名人圍棋研究會的電腦桌附近,已經有兩組人在同步擺譜。
圍觀者一驚訝發現:「這個白子提不掉,中央到手的黑地似乎消失了,太絕妙的一手。」
圍觀者二附和:「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反而讓黑子變薄了。」
圍觀者三:「白子一鼓作氣,深入敵陣,要攻擊的話,只有這裡可行,但世上會下這一手、能發現這一手的有幾人?」
遠端這群人感受到白棋變化萬千、氣勢萬鈞的實力了。
「魏老師的每手都不壞,可是⋯⋯怎麼說。」圍觀者一。
「形勢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勢均力敵了。」圍觀者二。
在場許多都是魏老師的學生,他們不太能接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
榮總醫院窗外的那棵羊蹄甲,每根枝條沈甸甸的,滿枝綻放的花像沒有明天似的。
名人目光緊盯螢幕,眼前只剩小官子,看清通向終盤的棋路,算出來了,是他,是他輸了半目。
只有這條路⋯⋯。雖然下棋的順序非常複雜且易出錯,但正確的路只有一條。這個人不會看錯,他跟我一樣已看出終局了。雙臂交叉在胸前,吐出長長一口氣,大局已定。
名人圍棋研究會的桌機螢幕,突然跳出一個視窗,「WEI YU投降」。
「魏老師在這裡認輸!?」圍觀者三完全不敢置信。
「為什麼認輸?還勢均力敵啊。」圍觀者二。
「雖然已進入小官子,但棋路太複雜,我也弄不清楚。」圍觀者一。
43942個圍觀的人全一頭霧水!
子睿在住所盯著桌機螢幕,儘管名人如此沉著應戰,sai仍然在他之上。名人確實已經無法扭轉局面了,這個擊敗七冠王的對手,這個徹底隱匿的到底是誰?
同樣在餘震中無法回神的魏遲亮,腦中浮現的是“以前的”鏡光,這是他想出的答案,以前的鏡光與sai有重疊的棋路,⋯⋯似曾相識的棋路,雖然⋯⋯這推論有點扯。
他一個人走出研究會,不想參與討論,沿路細細比對最初在圍棋會所與鏡光下的那兩局。
投降視窗,一直停留在畫面上,我轉頭看咖啡機上的佐為鏡像。他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的,像是接受神召的姿勢。
一旁的鏡光仍坐在筆電前。
起身倒茶,聽到佐為聲音從背後傳來:
「結束了,謝謝名人,你給了我充分的回應,你深思熟慮的每一步都撼動到我,謝謝⋯⋯。」以半目取勝的他洋溢在神蹟中,由衷地感謝對手的全力應戰,虔誠雙眼神望向遠方,我在折射中看著這隻鬼堆滿喜悅的表情。
坐在板凳看著師徒二人,這就是他們經歷的事,我見證到它怎麼發生,在我的廚房裡,透過我的筆電。
這一坐一站的姿勢,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不是講台、課桌椅的位置,是兩人一起迎向前方的姿勢,對手思維不斷從棋盤浮現,他們視野重疊,同步思考著一樣的問題,沒有課程綱要、沒有授課講義,只有分分秒秒不斷更新的萬變局勢。
每個應對所引起的連鎖反應都流經鏡光的手。我見識到了,真的見識到了。
剛剛的三個鐘頭,聽不到鳥叫,聽不到防火巷對面的任何聲音。現在,鳥叫聲恢復,抽油煙機轉動了,陽台上有人在晾衣物。廚房裡,沒有任何交談,鏡光還在裡頭,眼珠迅速移動在棋盤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陳鏡光用電腦下棋的模樣,他整個陷在裡頭,沒有任何外力可以解除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