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荻上直子向來深諳女性日常的暗潮洶湧,只是《波紋》的基調比以往陰冷也多了黑色幽默。福島核災後主角依子的丈夫因害怕輻射而拋家棄子、留下她獨自照顧公公與兒子,爾後依子便逐漸沉迷於新興宗教和枯山水。貫穿全片的母題是水,從受核電輻射汙染的雨、311地震後被爭相搶購的瓶裝水、撫慰人心的綠命水、到以砂礫借代水的枯山水波紋,皆指向巨大變故後日本社會渴望洗滌一切、回歸平凡秩序的想望。
若把精神信仰跟庭園造景視為主婦從單調庸碌的家庭瑣事中逃逸的手段,便不難理解丈夫多年後擅自回家,如何擾亂了妻子平靜如水的自由生活;宛如無水的枯山水,丈夫始終以缺席方式在場,返家後不斷弄亂庭院波紋,可謂最直白的暗喻。
本片的核心關懷終究是女性:依子與清潔婦的情誼始於女人才能體會的更年期症狀,而依子對綠命教的精神皈依也建立在與教主和教徒的共情上。電影裡最值得深思的莫過於教主對依子的勸誡:「詛咒是兩座墳穴,結局總是兩敗俱傷。」意即面對婚家體制的壓抑與丈夫的自私厚顏,妻子要學會以德報怨,才能擁有純淨心靈、達到尊師的境界。
這巧妙呼應了丈夫質問依子究竟在信什麼邪教時,她反覆喃喃自語著「犧牲小我」;從這個令人莞爾又陰錯陽差的對話來看,異性戀核心家庭要求女人成為顧全大局、犧牲奉獻但不求回報的聖母,確實很像某種邪教。反觀清潔婦友人告訴依子不應原諒放下、壓抑自身感受,要「捨自身斷其骨」,因為「男人只要吃了甜頭就會得寸進尺,自殺式攻擊才能給敵人帶來更大破壞」。
《波紋》看似將身心靈實踐提倡的寬容與女性主義拒絕逆來順受的憤怒彼此對立,卻又讓兩種精神同時體現在依子身上──映照出女人在父權制度指派的二元位置上(好女人/壞女人)進行的游移與協商,也彰顯了母職妻責如何箝制女性的自主權與情緒表達,以至於逃避義務的丈夫永遠得以維持「理性冷靜」的形象,而承擔所有家務勞動的妻子只能在內心尖叫反擊。
片尾裝著丈夫遺體的棺材因抬棺人閃神而猛然跌落,一隻不合時宜的手隨之掉了出來;目睹這幕的依子大笑不止,那畫面讓我無法忘懷。我想起19世紀美國小說家凱特蕭邦(Kate Chopin)的短篇小說《一小時的故事》(The Story of an Hour):女主角也是家庭主婦,故事講述她得知丈夫因鐵路事故過世、後來發現只是誤會的幽微心理轉折。
原先掙脫婚姻枷鎖、宛若重獲新生的妻子在丈夫返家時受到莫大打擊,最後心臟病發身亡。醫師對死因的診斷是得知丈夫沒死、因「極端喜悅帶來的過度刺激而離世」。結局引人深思:除了以仰望戀慕丈夫的姿態下葬,妻子難道不能有其他可能性?這一小時的女性覺醒,終究註定只能被父權的話語淹沒?
這部作品精準道出親密關係中如影隨形的窒息感,在此節錄翻譯個人最喜歡的一段:「從此將不再有強大的意志束縛她,只因男女皆盲目堅持自己有權將個人意志強加於伴侶身上...無論出於良善或殘酷的意圖,這種(看似團結齊心、實則消融個體界線的)行為都無異於犯罪。」(原文:“There would be no powerful will bending her in that blind persistence with which men and women believe they have a right to impose a private will upon a fellow creature. . . . A kind intention or a cruel intention made the act seem no less a crime.”)
導演荻上直子受訪時提到佛朗明哥舞中的蹬腳拍手具有宣告自我存在的意涵,雖然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但雨中昂首獨舞的依子,不知是否也剛經歷了覺醒、滿懷期盼地迎接未來的單身歲月?
🔗繁中字幕版全片可在 Catchplay + 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