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彌敦道霓虹燈下,總見垂首少年捧著手機捕捉皮卡丘。那抹黃色電光劃破維港迷霧時,我忽憶起三十年前在廣華街玩具店櫥窗初遇「寵物小精靈」的悸動。那時我們尚要捏著塑膠精靈球,靠童稚想像力填補動畫殘影;如今GPS定位的虛擬寶可夢,竟能令全球七億人同步仰望同片星空——這哪裡是遊戲,分明是後現代人類重新編碼的集體精神圖騰。
精靈球開啟的剎那,恰似普羅米修斯盜火種的當代變奏。中環金融精英捕捉「快龍」的指尖,與古埃及祭司在莎草紙上描繪聖甲蟲的手勢有何不同?我們在虛擬叢林搜捕妙蛙種子時,可曾聽見莊子「子非魚」的詰問在數據流中迴盪?任天堂設計師無意間復刻了希臘神話的宿命:當訓練師對著手機吶喊「就決定是你了」,何嘗不是被數位命運三女神操縱的提線木偶?
最諷刺莫過「進化」設定。小火龍要經烈焰焚身方能蛻變噴火龍,這般殘酷美學竟與資本社會晉升法則暗合。銅鑼灣商廈玻璃幕牆映照的,何嘗不是萬千妙蛙草在加班燈火中異化成妙蛙花的都市寓言?我們嘲笑火箭兵團永遠搶不到皮卡丘,卻渾然不知自己正在搶購樓花、搶佔車位、搶奪生存空間的競技場重演著相同劇本。
某夜在蘭桂坊酒吧,目睹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為捕獲稀有「卡比獸」撞翻酒杯。那瞬間我恍見《變形記》裡的格里高爾在甲殼下掙扎——當我們將情感寄託於像素精靈,是否也在將靈魂壓縮成16位元編碼?京都任天堂總部那面「ポケモンはいつも心の中に」(寶可夢永遠在我心中) 標語,恰似數位時代的懺悔室:我們在雲端飼養百變怪,卻任憑心底的夢幻漸次消亡。
寶可夢圖鑑記載著800種生物,可曾收錄名為「寂寞」的隱藏屬性?深水埗唐樓天台,白髮婆婆顫巍巍點開孫子教的遊戲,她不明白為何螢幕裡的胖丁總在唱歌,卻清楚聽見自己年久失修的收音機再放不出《小甜甜》主題曲。這不是代溝,是整個文明在進化鏈上的斷層。
但誰敢斷言虛擬世界沒有神蹟?去年颱風山竹襲港,全城斷電時竟有群孩子舉著充電寶,在風雨交加的維園守護最後的補給站。那些搖晃的手機微光,讓我想起敦煌壁畫中飛天拈花的柔荑。當3D龍在伺服器故障時仍能穿越亂碼微笑,或許證明瞭柏拉圖的洞喻:人類從來都需要火光投射的幻影,來確認自己尚未石化成岩。
臨收筆前翻到1998年的《寵物小精靈》攻略本,泛黃書頁間夾著當年與同學交換的閃光耿鬼卡。二十年後這張卡在拍賣行估價五位數,卻再買不回放學後蹲在7-11門口等稀有卡的那個潮濕午後。蘇格拉底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條河流,可當我登入Pokémon GO看見全球訓練師即時動態,忽然明瞭赫拉克利特漏說半句:但數據之河永遠倒映著所有踏水者的倒影。
今夜有雨,手機通知「附近出現未知圖騰」。我關掉AR功能走進雨幕,任憑雨水沖刷臉龐。遠方海港傳來渡輪汽笛,恍惚間竟似聽見乘龍在迷霧中長吟。原來最珍稀的傳說寶可夢,從來都是我們遺落在現實縫隙的,那個還會為彩虹驚呼的原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