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習天王」四字入眼,恍如翻開一卷香港後現代啟示錄。補習社霓虹燈箱裡懸掛的巨幅人像,分明是彌賽亞降世的海報——西裝革履的數學彌賽亞手持三角尺,英文救世主舉著文法聖經,中文活佛拈著作文天書。玻璃幕牆外排隊領聖餐的學子,個個背負著書包十字架,在分數煉獄裡等待救贖。
維多利亞港的月光曾照著九龍書院裡的唐詩宋詞,如今折射在補習教室的雷射筆光點中。我看見講台上那位年薪千萬的「通識之神」,正以麥克風傳授「五段式答題秘笈」,彷彿柏拉圖洞穴壁上的影子舞者,將蘇格拉底的詰問法肢解成選擇題代碼。台下千雙眼睛閃爍的不是求知慾,而是賭徒押注輪盤數字的狂熱。
某夜路過油麻地舊樓,瞥見天台補習社未滅的燈火。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在廢墟中悟道,此刻玻璃窗內卻是另一種末世狂歡。戴著藍牙耳機的狀元導師正演繹「文言文拆解七步法」,將《出師表》熬煮成營養劑,把《赤壁賦》壓縮成維他命丸。窗櫺鐵枝在地上投下牢獄陰影,而孩子們渾然不覺自己正在知識的急診室裡輸液。
這些補習天王實乃資本主義煉金術士,將升學焦慮提煉成24K金條。他們的教材不是書卷,是符咒;課室不是杏壇,是神壇;模擬試卷不是考題,是贖罪券。我看見有學生將補習筆記供在文昌帝君像前,香火繚繞間,孔子的「有教無類」與補習社的「名額有限」在煙灰缸裡同歸於盡。
銅鑼灣某補習天皇的離島別墅書房,檀木案頭擺著《論語》與《富爸爸窮爸爸》。牆上掛著對聯:「十年樹木皆為棟樑,百日特訓盡成狀元」,橫批「點石成金」。後園泳池映著維港夜景,池底瓷磚拼成會考積點計算公式。此情此景,竟與威尼斯商人夏洛克的金庫產生超現實共鳴——原來知識早已淪為秤斤論兩的貨物,智慧化作流水線上的罐頭。
某次在茶餐廳聽見兩位師奶對話:「阿仔補全科每月八千,貴過供樓。」「抵啦!補習天王話今屆DSE會出李白,我個女背熟二十篇範文啦。」忽然想起董橋筆下的舊派文人,當年如何在陸羽茶室談文論藝。而今文化沙龍竟遷徙到補習社教室,講台上表演的是知識魔術師,變出會考錦囊裡的兔子和鴿子。
深夜翻看《禮記·學記》,「善教者使人繼其志」的墨跡未乾,窗外補習社電子屏正滾動「2024狀元心得分享會」的霓虹。恍惚間,但丁《神曲》的煉獄與旺角補習大樓重疊,那些攀爬分數天梯的靈魂,額頭都烙著補習社的商標。當教育成為競技場,教師淪為教練員,試場化作古羅馬鬥獸場,我們終將在放榜日聽見文明碎裂的聲響。
雨季來臨時,沙田某補習名校櫥窗貼滿5**學生的感謝信,暴雨將墨跡暈染成淚痕。有個女孩蹲在騎樓下背誦「奪星十二式」,她校裙口袋露出半截《心經》,不知是為超度分數亡靈,還是安撫被習題鞭笞的靈魂。此時對街榕樹氣根在風中搖曳,令我想起朱熹觀書有感的「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真正的教育本該是樹根尋找活水的旅程,何時變成了輸送帶上的罐頭加工?
補習天王終究是香港特產的文化符碼,是文憑主義與商業文明媾和的怪胎。當他們在講座中高呼「信我者5**」時,佛洛依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中預言的焦慮社會早已降臨。某夜夢見莊子與補習天王辯論,蝴蝶翩翩飛過補習社的投影機,留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殘影,在DSE倒數日曆上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