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是個有趣的導演,我喜歡他的電影。2019 年,《痛苦與榮耀》(Pain and Glory)上映;時間有點晚,但我想我從那部電影開始喜歡上這個導演。他的新作《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是一部英語長片,改編自美國作家 Sigrid Nunez 的著作,由三位傑出的演員主演:Tilda Swinton、Julianne Moore 與 John Turturro,並同樣由阿莫多瓦的弟弟 Agustín Almodóvar 執行監製。《隔壁的房間》描述兩個密友之間的臨終陪伴,故事關於生命,與死亡的尊嚴。
阿莫多瓦的風格可以輕易被辨識,《隔壁的房間》主角們談話的方式、居住的空間,那些豔麗色彩在服飾與美術陳設上頭的妝點,還有過度膨脹的時間感傷,無不提醒觀眾,自己身處一個由通俗劇(melodrama)轉化的精緻空間。角色在回憶中辨析自己當下的生存狀態,以戲劇性方式展現:家族、摯友,難忘的美好,關於死亡與創傷的早期記憶。阿莫多瓦在故事裡設計驚喜,有時過度戲劇化,遊走在可信與否的邊緣,但電影風格的一致性凌駕這個問題。電影最後 10 分鐘發生的事件似乎有點一廂情願,但整體來說保持美妙的節奏,足以讓人沈浸其中。
《隔壁的房間》關於臨終病人的生命尊嚴,但不僅侷限於病痛,而是在老化、衰弱、生理變化所帶來的必然轉變之前,觀看一個人物嘗試以自己的方式面對死亡;而受她選擇,陪她度過最終時光的密友,則試圖在這個難以預習的難題中,尋找自己可以身處的適當位置。Tilda Swinton 與 Julianne Moore 在電影中都出現一些讓人聯想到他們過往銀幕形象的瞬間,Tilda Swinton 是演繹自由靈魂,或對母親身份神秘性進行探索的不二人選,在電影前半段,聯想起《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2011)似乎再自然不過;Julianne Moore 則永遠是超越年齡限制的性吸引力代名詞,不論是 Todd Haynes 傑出的《五月的你,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2023),或是她在幾年前剛好便與 John Turturro 合演過一部熟齡追愛的愛情喜劇,你能在她身上輕易看到熱情,不會過度張放,卻取之不竭的生命力。
阿莫多瓦的電影不避諱談論性。在他的作品中,幾乎不管電影的主題是什麼,性就在那裡,扮演人類情感與欲望的重要一環存在。這讓他的電影自然而然地與那些認為隱忍是種美德的作品切割出差別,而更重要的是,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會是完美愛情的證明或程序、不會是創傷的隱喻,或也不會是當代生活寂寞與精神空虛的症狀。性就是性本身,合理地像是昨天的早餐,或是某個晚上的公園慢跑,它就是存在,有它自己存在的道理。這種角度,讓他鏡頭下的角色顯得自在,這不是代表『所有人都該是這樣的人』,而是原先有個人類特質被我們從電影中詭祕地拔除,或是把它變成『某事的隱喻』,但阿莫多瓦把它放在它原本的位置。《隔壁的房間》甚至少見所謂的情慾戲,但情慾——同性的、異性的、難以界定的——存在角色的記憶、生活狀態,是他們界定自己的一部份。不多,也不少。
《隔壁的房間》關於生命。裡頭出現一小段 Buster Keaton 的《七次機會》(Seven Chances),非常美妙,就像新見的雪花、在樹林仰望天空的主觀鏡頭、文學、詩句,或構成我們生命的其他。阿莫多瓦描繪對生命的欲望,那是幾乎被收進抽屜的東西;要將它拿出來,阿莫多瓦專注在不迴避其中的無望:在生活的過去,有美國自越戰始被麻痺而未治癒的創傷遠因;在生活的未來,有人宣稱著氣候變遷、新自由主義與極右派並進,告訴你世界正走向悲劇性的、不可迴避的地獄景況;在生命的當下,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無法互相理解,也無法互相觸摸;是病痛與老化下生命尊嚴的難求,難以與更大的規範、社會秩序、信仰共融的個人經驗。但儘管經過以上種種,我們還是能影響彼此,並且「選擇被彼此影響」。那不僅僅只是「面對死亡,並永遠活在別人的回憶中」這樣的說法,而是當他深刻地活著,他便深刻地永遠進駐在整體生命的編碼長河,不再能主動控制,卻也不再受限制。是一草一木的變化,是愛人在過去與未來曾有並將有的耳邊輕語,是一種顏色,是一個觀看世界的特定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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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2024)/西班牙,Pedro Almodóv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