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稚婷、採訪/王稚婷
你有過自殺的經驗嗎?或者對某些事特別執著的經驗?或許很多人都想過自殺,但是常常因為一個念頭、未完成的事情放棄,我們的內心都有著責任感,有些時候正是由於這些事感到壓力很大,這也是一種我們對生命的責任。
警語
以下故事由真實故事改編。
自殺警語:珍惜生命,自殺不能解決問題,生命一定可以找到出路;若需諮商或相關協助可撥生命線專線「1995」、張老師服務專線「1980」或衛福部安心專線「1925」。
幾年前,壹壹執行了「放任式」自殺。
他買了一串童軍繩,將繩子綁成一個活結,將環狀的部分套在頸部後躺到床上休息,繩子的另一端隨意垂在地上。壹壹盤算著,要是在睡眠中繩子恰好被任何東西勾到,他便能在夢裡意外死去,即便這場意外是人為的。但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 一場自殺計劃的萌生與執行
「去年的那時候,算是最近,也是以前到現在最嚴重的一次。」壹壹說,那陣子他突然陷入消沉,便花了幾週讓自己重回運動習慣。但後來,壹壹開始劃開皮肉,自殘的痛讓自己感覺活著,「剛開始三天兩天一次,後來漸漸變成每天的習慣。」當時壹壹正在進行自殘議題相關的創作,不自覺深陷其中,為了抵擋這種強烈的苦楚,他不斷嘗試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去騎腳踏車,能騎多遠就騎多遠,還去跑步,跑了3.3公里!」壹壹也打開串流平台追劇,無所不用地拚命求生,「通常這樣,我的情緒就可以被拉回來了,但過沒多久又盪下去了。」壹壹稍作停頓,突然又說,「為什麼呢?」他想不起來。
「我的記憶會消失,不是精神病那種,只是仔細去回想會讓我陷入那個情緒裡面。」陷入極度恐懼與憂鬱的壹壹,就像進入了一個「死循環」一樣,感覺怎麼掙扎皆是無用,龐大的無力感懸著他,腦子在渾沌的空中搖晃著。在情緒好轉時,壹壹會刻意不去記起那種痛苦,以避免深陷其中。之所以能夠描述細節,是因為壹壹紀錄下了當時面臨死亡的心情,以便在定期的諮商中和心理師說明情況。一面翻看著紀錄,壹壹又端起原先的敘述,爬梳著那幾日的順序,「星期六,我突然覺得自己可以死掉了,比以往都還要堅決。」壹壹打開他的遺書,「再過兩天就要死掉了。」
寫遺書就像在熬他的心,還有腦子,「想到要和家人說的話,我在廁所裡大哭,但也沒有阻擋我想要死的決心,只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們。但無論死了還是活著都對不起他們,覺得自己很不適合活著,每天都為了小小的事情感到痛苦。」頓時,那種就要死了的感覺讓壹壹卸下歷來的沉痛,迷惘也好、焦躁也罷,全都在任性的死亡計畫中獲得和解。他在那幾天的紀錄中這麼寫道:
你知道嗎?那種要死了,所以對世界周圍毫不在意的快樂,人類到底在做什麼阿,掰掰,與我無關,我不用努力了,我要走了,先行退出,再見。
壹壹在那個星期六寫下了自己的遺願,排定他們的先後順序,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執行。不過,剩下兩天能完成的很有限,「例如一些比較長遠的,要買器材這種就放棄了。但一些比較簡單的,吃一次麥當勞,星期六有達成!吃一次火鍋後來沒達成,還寫了一個做一次愛,後面備註『不達成也行』。」事項說明完畢,時間就訂在兩天後的星期一,最後是地點,「要搭飛機去,還要找住宿,」於是壹壹點開訂房網站,一面習慣性地確認自己的日程表。
「幹,下週答應一個學長要幫忙的!」壹壹驚呼,這個沉重的計畫被微小的責任感給絆住,接著摔了一跤,結束。
| 我的執著很簡單,簡單到我不知所措
壹壹很常談死,那種將死亡看得很淡的心態,細細的未足輕重,卻滲入他日常的細節裡。就旁人來看,「肯定會覺得我的自殺是開玩笑的吧。」壹壹想著,「我又活下來了。」壹壹心底還留有當時完成遺願的快樂,而他也想記著,並放大那份快樂,然後在生活中實踐,此後將劫後餘生迎來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在工作日到來以前,還有一個星期日。
星期六夜晚,壹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覺得很帥,麻痺的身心恢復了知覺。」快樂與痛苦、自信與自負錯綜在思緒裡,一但決定活,生活裡的責任也隨之回歸,那些是本就該完成的業務,於是壹壹重啟了生活的動能。緊接著,身體命令他去狂歡,買了兩頓份量的晚餐,一罐酒精含量9%的酒,倏地下肚。壹壹進入近似彌留的狀態,撥了通電話給自己的摯友,壹壹偶爾會對比自己與那位摯友,他總覺得摯友相形單純,而自己對於生命的認真似乎有些可笑。他形容摯友就像「吉祥物」一般地純真,不太受他人情緒波動,「我跟他說我差點死了,感覺他也只是做出有點悲傷的反應。」那天的夜裡,壹壹的情緒就這麼被消磨掉了,直到通話結束,他才意識到自己活下來了。
壹壹的自殺計畫總是被一些極小原因而打消,這些之所以渺小,是和龐大的死亡所對比的結果。那些小事可能一次約會、一項工作或一場電影,他並不討厭這些原因,但在自殺計畫面前,它們的阻撓顯得很隨便,總令壹壹覺得「荒廢的時間」彷彿沒什麼意義,不好向人解釋,或給自己一個交代。生與死的意念反覆交疊,也使壹壹覺得身心俱疲,擔心自己隨時會再下墜,總提心吊膽著的那份不安,也變成扼殺他的兇手之一。壹壹打開他的紀錄念給我聽:
這兩天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自殺意念,我在想,我能不能好好放個假,但我又猜,放假會讓我更想死,依我對自己的認識。所以,救我。
這是他最終寫下的一段話。
| 活著有太多課題,尤其是愛與被愛
壹壹在那段時間曾在IG的限時動態寫下自己的心境,由於他談死亡的頻率偏高,「摯友們應該覺得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壹壹的身邊比較適合訴說的對象,似乎僅有那晚與他通電話的摯友。那位摯友不會對壹壹的決定過度干涉,當他說自己就快要死掉了,好幾次,那位摯友也只是告訴他,「不行。」便不再多言。壹壹說,這也是他不會告訴家人的緣故,他不想被管,更不想讓他們擔心或失望。
「我也發現我是一個太過固執的人,本質就是個爛個性。」壹壹說,他許多壓力的濫觴都是自己,禍害都是自己給的,難以啟齒,也只能恨自己。壹壹發現他非常自私,因為太在乎自己而總得關照自身,他自負又自卑,偶爾感到自信卻又會在躍動的瞬間退縮,自己的心靈彈性疲乏,何況去愛人。對於給予他人愛的這份失能與無力,他曾寫在一封送給他單戀對象的信裡,並在書寫的過程中,更對自己的本質感到失落,「活下來雖然有可能讓我不再責備自己,但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為了自己沒有好好責備自己而責備自己,就是一個死循環。」
壹壹說,他經常無法全然消化自己的心理狀態,更不能組織自己的言語,於是選擇不說,這些靜默使壹壹覺得虧待了在乎他的人們。他想要愛自己,也想愛人,期待被愛,這些都很自然,那些爛得令他無奈的本質,需要有能夠全然接納的對象出現,壹壹才有機會感到安全而敞開心房,「我學人際學得很慢,大概在兩年前才開始試著跟身邊的人說我的心裡話。」但壹壹也發現,當他把這些思緒展開,很容易就被視為異類,更受到不理解。找到一個能接受他不堪的對象,對壹壹來說簡直遙不可及,「兩個過於相像的人,很容易就映照出自己的缺點了。」所以人與人終究是無法完全相互理解的吧,就連壹壹都不是很懂自己了。
當壹壹情緒比較高昂時,他突然會想,「我每一次都活下來了欸,我超屌。」而這次的計畫也沒能成功殺死他,奮力抵抗深切的悲痛之後,他說,總覺得有什麼使命必須完成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樣的心志。壹壹總期待著,自己能夠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存活,除了那些拉住他的小事,他更會仔細叩問自己最真切的原因。
我想起2012年4月自轉星球編輯部的故事。他們成立便以「創立三刊後結束」的目標前進,最終發行了《練習》雜誌三部曲後停刊。比起許多團隊需要努力營運,為趕上時代的更迭,過度拚命地擴編、縮編,或思考各種複合型的出路,設立了死線與檢查點,也相對容易確認走向;回到壹壹的自殺計畫,確立意念與遺願後,便自然衍生了「盡力活完每個時刻」的想法,就如同為生命建立意義的過程,光是計畫,就能獲得心靈的富足感,就像末日前的代辦清單,那幾個小時之內,不遺憾過去、焦急未來,所有的時刻都為了迎向明確的終點。
死亡對壹壹而言就是一個終點,什麼都沒了,如此而已。衍生出這個想法後,他對生存看得開朗些,那種籠統的「一生只有一次,為自己而活吧」的意念也成為了他生命的宗旨。這場計畫中,壹壹那個衝動的靈魂,就這麼被安放在這個短期的目標裡。他說,他想抱抱這個衝動的自己,告訴他「你很棒囉!」接著,繼續推進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