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盯著大門口的一天,我在這圖書館任職很長的時間了,送一群學生畢業,迎一群學生入館,泛黃的書籍無人閱讀,嶄新的期刊鶴立雞群。每個角落稀落著一些高材生,沉默翻頁。視線緩緩瞟回前方,一位女子背著電腦,在自動門外嘗試按開門鈕,試了幾下也沒按開,我當作沒看到,總會有人走出去。
剛低頭盯著螢幕沒多久,這女子已經走到櫃檯,拿著身分證問:「這裡換證嗎?」哦,第一次來嗎,對,先填單。看她字跡潦草,撇了下嘴,等等又要複讀和她確認一遍,拉開鍵盤,問:「手機號碼是?」她有點凌亂的抬頭,表示等她一下,正在背身份證字號,手機號碼想不起來。感覺她不是很聰明,但沒關係,我整天也就這點事要做了。拿到館證的女子新奇瞄了一眼,小聲詢問:「請問有插座的位置在哪裡呢?」
這個時間阿,我回答二樓靠窗的位置都有插座,可以找看看,其他地方也不少,但靠窗是一定有的。她輕聲道謝後,目標明確地往樓上走,我內心有點期待,不曉得是否有緣坐在那個空位—陽光甚好,但總是無人問津,據學生說那個位置西曬,但也有小道消息是總感覺一坐下來,很像進到別人的房間了:「或者進到爺爺奶奶家的客廳?」
偶爾閉館的時候,我也會好奇坐一陣子,只是我的年齡與骨董無異,坐哪裡都有一股陳年泛黃的氣息,大概連奇聞軼事都夾不進我這樣的書裡。翻書的聲音細碎,我依循管理員的建議尋找二樓的插座,今天的圖還沒有畫完,工作多年,走進學生圖書館頗新鮮,整排靠窗的座位就空著一格,沒想太多,卸下電腦包準備工作。
「不再看看別的位置嗎?」直覺響起,但我記得這排窗景是圖書館的特色,來都來了,光線也明亮。打開電腦坐下來,有種坐進別人家書桌的感覺。
「這老舊的味道,是我爸那年代的標配嗎?」內心稍微碎念,想起家裡老車那一股工程師的氣息。看著前面繁盛的大樹,也別挑剔了。檔案點開,剛還明亮的天空突然泛黃,耳邊空調運作的聲音消失,抬頭看向前方,本來前面還坐著一位學生?
連後面捲髮玩筆的女生都不見蹤影。
「有人在嗎?」空曠,起身把電腦給背上,準備往樓下移動時,看見入口管理員走上來,略顯驚慌的問:「你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我剛開電腦旁邊的人就消失了,樓下也沒人嗎?」
看到管理員比我還緊張,反而冷靜下來,我說不然往外走看看吧,雖然不曉得館證還能不能刷出去,電力有在運作嗎?他說不清楚,沒事,我跳出去也行。準備偕同下樓的時候,後方傳來刺啦的聲音,回頭一看,剛坐的位置被拉開,桌上有一本翻開的書。
「這看起來就是死局的畫面,等等看了書上的內容還走得出去嗎?」雖然這種時刻應該在高度緊張一點,但我還是忍不住吐槽一句。轉頭看向管理員,他已經毫不猶豫往那本書走去並坐下來,在完全靜止的世界裡顯得毛骨悚然,他認真地一頁一頁翻,閱讀速度極快,不是很確定我該加入他還是跑出去?
「你應該過來看看。」他出聲喊我,我有點不自在的反問:「上面寫了甚麼?」
「我在圖書館待很久了,這本書我一直找不到,它上面寫了全人類的意識,你很幸運能夠被它選中。」管理員很肯定的說出異世界動畫裡的台詞,但我只是一個圖快畫不完的女子,人生打開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我這種壽命頂多80年的人類,需要知道甚麼全人類的意識嗎?」我仍然站在原地回答,事實上我還能站在這裡回答問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你也是人類意識的一部份,生死是不存在的,當作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也不錯?」管理員說完前世今生還俏皮笑了一下,一臉這不是你們女生最喜歡聽的故事嗎?但我已經畢業很多年了,死線是我的上帝。只能說沒看出來一臉皺摺的管理員先生,這麼有探險的精神,顯得我拖拖拉拉有點沒用,慢吞吞走過去,他將書本翻到第一頁,椅子讓給我坐。我背著電腦謹慎坐下,安全起見家當還是背著,等等留在這就不好了。
可能連書本都不忍直視我的膽小─雙手仍然放在膝蓋上,它自己翻動了,一頁一頁,唰唰唰的翻頁聽得我五感收縮,視線一片空白,聽力中斷,氣息淡薄虛無,身體散成塵土,我的電腦呢,電腦,想要深呼吸,呼吸,氣息流動的感受消失,嚐不出空氣的味道,我的意識呢,剩潛意識,潛意識在哪,與很大的存在連成一片,方向感消失,那我呢?
吞吐擴張,大腦還在掙扎的邊緣,拉不回半點訊息,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記得是有雙手,想摸一下我,不曉得從何摸起,這是人類的意識嗎,如果是宇宙意識呢,想用神的概念切割我是個人類的事實,也想不起甚麼元素,神是甚麼,等等,在一團巨大散亂的空曠裡,我意念堅定地問:「你有看到我的電腦嗎?」
「唉....」很淡的一聲嘆息,一口氣息吹入,深厚清澈,不斷擴張的粒子逐漸收攏,剛剛是靈魂誕生的過程嗎,有邊有際的線條亮起,秩序重建。我聽得到空調的聲音,摸得到滑鼠,這我剛買的,螢幕很亮,前面的小哥還在同一頁,後面捲髮少女的筆答答答點著作業,唯一的差別是我的頁面從案例照變成首頁,上面不知何時輸入:生命的意義?
原本信誓旦旦死線是我的上帝,現在有點不確定,這麼哲學的問號我就先關掉了。看向窗外天空明亮,在心裡隨意向某個點道謝,雖然明天要交的圖也不會霧化,總之這本書我讀進去了,感謝這一份幸運。起身,電腦背著,到一樓還館證,是一位可愛的捲髮大姊還我身份證,她隨口問:「有找到插座嗎?」
我停了一下,低頭看一眼寫著戶籍地及父母的身份證,被護貝的硬卡摸起來像一本很厚的書籍,泛黃還被壓了浮水印,細心收進錢包裡:「有吧,還看了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