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現實，我看著學生們悄悄地將茶點帶回禮堂。內心的聲音，這些年似乎不知怎麼變得像愛默生那種貴族似的冷嘲，嘟囔著有關禮儀和尊嚴的話。與此同時，我的腦中另一部分則在計算剩下的發言者、還有幾分鐘，甚至幾個小時，我才有機會慢慢踱到茶點桌去拿一杯加上五包糖的咖啡——前提是這群偽裝成學者的野蠻人沒有把存貨搶光。
「現在的少年人真是一點尊重都沒有，」我想著，這句話就像我父親在2022年一月那天下午說的話一樣。
他當時看著一名學生踩著滑板穿過水坑，濺起的污水灑到他那雙義大利皮鞋上後，吐出這句「智慧之語」。他和湯姆正在進行他們的工程學研究所巡禮——UCLA、加州理工，還有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學校。湯姆，剛剛靠特斯拉賺了一筆，表面上裝出一副關心學術的樣子，實際上卻每五分鐘就在偷偷查看投資應用程式。而我現在，因為愛默生對我的學術驅逐，被迫擔任校園導覽解說員的職務，與其他零工一起擺在我身上。手上的剪報板上寫著十五個名字。包括──開他媽的國際玩笑──包括現在富有到足以買下我們的大多數學術建築的湯姆──我的弟弟。
他投給我一個「我假裝不認識你」的眼神，然後立刻將注意力轉向一位穿著飄逸的波希米亞風洋裝的高中女生，洋裝上印有大大的向日葵圖案，外面搭配一件上面手繪和平符號的短牛仔夾克。她栗色的短髮在冬日陽光下閃爍，她聽著湯姆顯然排練過的關於這裡的工程學院的名聲的問題。
「在你左手邊，」我自動進入導覽員模式，說道，「是我們的新哥特式會堂，所有重要的校內活動都在這裡舉行。」我指著那座見證無數學術儀式的石灰石建築，包括我自己的學術羞辱。「在大草坪對面是我們的學生中心，從重量訓練到腳踏車維修服務應有盡有……」
這些話在我嘴裡聽起來像是石子，我看著湯姆那招搖的自信一次次碰壁。這位波希米亞公主幾乎沒正眼瞧他的特斯拉撐腰的排場，目光緊盯著我介紹的哥德式建築。湯姆，展現出完全不自知的樣子，就像一隻在葬禮上的孔雀，還在努力嘗試——每一次都讓人更痛苦地看到他的徒勞。
「所以，這裡的工程學程應該很嚴謹吧……」他再次嘗試，大概心裡還在計算要多少特斯拉股票才能打動她。
「哦，湯米小子，」我心想，看著他狼狽不堪。那麼多錢，你還是無法穿透她那面淡然的牆。我開始對這個能輕鬆擊退我弟弟自信的女生多了幾分關注。這種諷刺夠苦澀，至少需要六包糖才能中和。
「這是我們的美式足球球場，」我無精打采地繼續解說，「這裡是我們的一級聯盟球隊主場，也培育了好幾位NFL的傳奇球員。最近一次，我們為四分衛馬特．傑克森創紀錄的一季感到驕傲——4,832碼的傳球距離，47次達陣，僅5次被攔截，帶領我們進入聯盟冠軍賽……」
場邊角落的一陣騷動打斷了我的話。一名啦啦隊員正面對著一個穿著校隊夾克的高大身影——馬特．傑克森本人。
「你以為你是明星四分衛就能為所欲為嗎？」她的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與憤怒。「和半支啦啦隊上床，然後叫這是『雄性荷爾蒙能量』？」
「閉嘴，」馬特低吼，威脅性地邁步向前。他6尺4、230磅的身材投下的陰影，彷彿讓整個角落都黯淡了下來。副校長皮爾森的金童——我們的「世襲貴族」的小寵物運動員——顯然不喜歡在遊客面前被質疑他的名聲。他的雙手握緊，巨大的手指捲成拳頭，從未需要真的打過拳，因為威脅通常已經足夠。
我感到高中時的焦慮再次爬上我的脊椎。突然間，我彷彿回到了十六歲的自己，被布萊德．湯普森和他的美式足球幫派推進儲物櫃裡，我的AP物理課本散落在走廊上，啦啦隊女孩們躲在後面偷笑。他們在我化學考試比四分衛考得好之後，把我的書包丟進廁所。他們在停車場裡把我逼到角落，問我是否願意「幫忙」做功課，校隊夾克上彌漫著Axe體香噴霧和橫行霸道的氣息。還有一次，他們在體育課把我鎖在器材室裡，而亨德森女士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男孩們的玩鬧」。
社會階層自高中以來並沒有改變——如果有的話，大學只是將它制度化了。運動員們仍然統治著他們的小王國，仍然逍遙法外，仍然能吸引最漂亮的女孩，儘管他們的集體智商堪比一顆足球。而我們書呆子依舊被推下食物鏈，唯一的安慰就是，或許有一天我們能賺到足夠多的錢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馬特又向前邁出一步，他的身影幾乎遮住了太陽。他的動作讓我想起一個掠食者——全身肌肉緊繃，表現出習以為常的威懾力，那種從未面對過後果的自信。他的校隊夾克緊繃在那些用學生費用請來的最佳教練打造的肩膀上，他臉上帶著一種我見過太多次的表情：一個知道體制永遠站在他那邊的人。
我開始帶著隊伍移動——介入馬特．傑克森的戲碼簡直是職業自殺，尤其是對一個已經在愛默生黑名單上的人而言。但還沒等我動身，那位波希米亞公主便走上前去。
「哦，看看吧，」她的聲音響亮清晰，足以傳遍整個球場，「又是一個平庸的男人，把睪固酮錯當成才能。」她站在馬特和啦啦隊員之間。「怎麼啦，大個子？害怕別人發現你只是個活生生的刻板印象？那種大學巔峰的自大運動員，餘生都在酒吧裡無聊地講述他的光輝歲月？」
馬特邁出一步，她卻毫不畏懼。
「來呀，」她微笑著，掏出手機。「讓大家看看偉大的馬特．傑克森如何面對批評。我相信ESPN會很喜歡這段你威脅女性的病毒影片。或許再加點厭女的詞語，來多賺點加分，真正確保你未來的耐吉代言？」
整個球場陷入靜默。馬特的臉紅得變了好幾個色階，最終憤然離去，他的校隊夾克無法掩蓋被一個高中生徹底擊潰的事實。
湯姆用一種又敬畏又恐懼的表情看著她。我無法怪他。我們剛剛見證了大衛只用尖銳的機智和更尖銳的輕蔑擊敗了歌利亞。
波希米亞公主優雅地接受了團隊的讚嘆，彷彿擊垮傲慢的四分衛只是她每週二午餐前的例行公事。我發現自己盯著手中那團皺巴巴的名字清單，現在已經變成一團無用的遺憾球。她的名字就在上面，就在幾分鐘前，在我職業化的冷漠下被無情地拋棄。湯姆當然知道她的名字，但問他比申請另一筆學生貸款還讓人羞恥。
她成為了我們繼續導覽時的焦點，我精心準備的關於校園地標的解說逐漸成了背景噪音。「在你右邊的是我們的棒球場，」我懶洋洋地說著，看著她朝著越來越多的跟隨者比手畫腳。「再往後是農學院的實驗農場，學生們可以在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和羊兒互動……」沒人理會。我就算宣布溫室裡種了作為哲學系「特用植物」的大麻也無法分散他們圍繞在新英雄身旁的注意力。
「老兄，」湯姆小聲地對我說，輕輕推了推我，「她超出我的範疇了。我放棄了。」他試圖裝得輕描淡寫，但我聽得出他語氣中受挫的自尊。
就在那時，幻想擊中了我。想像一下她真的入學了。想像她真的愛上了那個懂得她最愛的作家是誰的憂鬱文學研究生。這不就是完美的復仇嗎？湯姆有特斯拉股票和矽谷夢想，而他的文學愛好者哥哥卻贏得了那位對他科技男魅力不感興趣的女孩。
這幻想像肥皂泡一樣膨脹開來。我會介紹她給柯薩科娃認識，她會發現這個反叛的同類。我們會在那家糟糕的咖啡廳裡討論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嘲笑他們那堅硬如石的司康餅。她會來聽我的講座，她那件印著向日葵的洋裝在灰暗的學術環境中格外鮮豔……
「……還有我們溫室的薰衣草茶有助於緩解焦慮……」我聽到自己在說，而腦中已經在計劃我們婚禮座位安排，以便在最大程度上讓湯姆不舒服。當爸爸看到他未來的兒媳婦在婚禮誓詞中引用莎士比亞時，他會不得不承認文學學位不是沒用的。媽媽也終於不會再寄給我那些技術寫作的工作資訊了。
這幻想如此真實，我幾乎可以品嚐到它——復仇的甜蜜、複雜的家庭關係，以及徹底的可悲。我已經從憎惡四分衛那種自大行為，變成構築自己的自大劇情，關於一個我甚至不認識的女孩。
但泡泡卻不願破滅。因為有時候，在學術政治和家庭失望的夾縫中，即使是成年人也需要自己的迪士尼公主故事——即便這位公主穿著手繪的和平符號，剛剛還用語言撕裂了校園明星四分衛的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