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回工作的意義:三浦紫苑創作《哪啊哪啊神去村》的初衷
常以冷門職業為背景,深入描寫職人精神和人際關係,這是日本作家三浦紫苑的發光之處—而《哪啊哪啊神去村》的靈感,來自對祖父林業工作生活的童年記憶。雖然祖父不需每日進公司,卻總是奔波忙碌,讓三浦從小對林業充滿好奇。隨著長大,她也愈發想理解這個需要百年時光才能看見成果的行業究竟在做些什麼,並進而萌生以小說形式描繪的想法。
這個創作計畫最初是受邀於文學雜誌《本とも》的連載,三浦將故事設定在虛構的「神去村」,靈感則來自她祖父曾居住的「美杉村」。為了讓描寫更貼近現實,她大量閱讀資料、實地訪查林場、訪問林務人員與學者,並與仍從事林業的在地耆老請益。後續更前往林業發達的尾鷲與松坂,持續深化田野觀察。
這部作品除了延續她一貫描寫年輕人成長的主題,也回應當代都會青年對工作的迷惘。三浦觀察到許多年輕人因社會壓力追求高薪與成功,卻忽略了工作真正的價值感來自何處。她藉由主角平野勇氣一頭栽進陌生林業工作的歷程,呈現出:「工作真正有價值的時刻也許只是瞬間,大多數時候都是辛苦、想放棄。但只要繼續走,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意義與熱情。」
小說中的角色鮮活而立體,許多靈感來自她親身接觸的林業工作者。他們平時沉穩低調,一旦進入自己熟悉的領域,便能展現專業光芒。三浦以這群「擁有別人沒有的獨特能力」的人們為原型,寫出了一部充滿生命力與對工作的重新思考的小說。

夜話:人與樹之間的關係再展開
神去村說穿了什麼都沒有。沒有玩樂場所,沒有便利商店;沒有服飾店,也沒有餐廳,只有村莊周圍層巒疊嶂的山脈,但是,林務工作所體驗到的一切,都是我在高中畢業以前所住的橫濱絕對不可能有的。剛來神去村時,這裡的生活讓我受不了、一直想逃走,哪想得到我會在不知不覺中愛上林業。
相較於第一集《哪啊哪啊~神去村》,睽違三年半而來的《夜話》褪去了主角平野勇氣初入山林的迷茫與都市氣息,轉而更細緻地處理神去村中具有親暱與歷史感的人地關係。相較於都市內五光十色的生活,位於深山的神去村看似毫無娛樂可言,連買蔬菜、採購日用品、喝咖啡都要開車半小時以上來往鄰近的三重縣久居市,但有些東西正是從這些山地林野間生長出來、是方便與科技進步所無可替代的珍貴生活。
日本與台灣山林政策的差異
在進入神去村的世界之前,必須先了解日本林業與台灣林業體質上的差異。
在日本,超過一半(約57%)的森林為私有林,許多地主會組成「森林組合」,共同經營與開發森林資源。這些森林組合不僅負責砍伐與銷售木材,還進行林道整備、專業機械投資與從業人員培訓,形成一套完整的民間林業經營體系。近年更興起「自伐型林業」,也就是林地所有者自己操作、以小規模、低衝擊的方式永續經營森林,讓樹木自然生長超過百年,同時保留多樣性與生態功能。
相對地,台灣93%以上的森林為國有林,林業生產主要由林務局主導,透過公開招標委由廠商進行砍伐作業。由於全面禁伐政策的影響,以及私有林面積稀少,民眾難以像日本那樣以私人身份參與林業經營,也較少出現以林業為業的小農模式。

資料出自〈台灣林業的未來想像-Continuous Cover Forestry & 自伐型林業〉,https://www.newsmarket.com.tw/blog/144201/。
日本林業較為強調地方自主與民間參與,透過制度設計與補助支持鼓勵林地擁有者實際參與經營;而台灣林業則以國家管理為主,未來若能結合自伐型林業的理念,開創更多民間參與的可能性,或許能為台灣林業注入新的活力與永續方向。
針葉林中為何會出現闊葉樹?
書中細緻地描寫了日本林業的從業細節,像是在勇氣跟清一哥、與喜上山工作時,看見一株孤單的闊葉木,在一片如編織般細緻、小心翼翼的針葉林相中格外顯眼,對此清一哥解釋道:
特地留下來作為山林界線的記號。有時候,一座山不一定屬於同一個人。當然不可能用繩子劃分界線,所以就會留下一棵闊葉樹。這棵櫸樹東側的杉樹和檜樹統統是A的,西側屬於B。如果用標誌或看板區別,可能會生鏽或腐朽,但闊葉樹卻可以落地生根,繼續生長好幾百年,而且在一片整齊的針葉樹中,唯一的一棵闊葉樹格外醒目,便成為天然的界線。
山林主放棄林業
相對於台灣複雜的林業生態,日本即便具備里山經濟的長期思維,林業仍然在高成本、年輕人不願意留下來工作的種種情況下落入衰退的夕陽產業之一,對此三浦透過清一哥身為中村林業東家的心情真實地敘述—
清一哥之前曾嘆著氣說,如今很多木材都仰賴進口,影響了日本的林業發展。林業絕對不是高報酬率的生意,許多山林主也都不再從事林。如果山上有植林,為了使山林保持良好的狀態,往往會委託中村林業株式會社或林業工會代為養護,但有些山林主在杉木和檜木出售後會表示:「不必種植新的樹苗了,林業賺不了錢,我放棄了。」
都市中找不到的真感情—
平野勇氣一開始去到神去村時,總是動不動就嚷嚷「我怕高」、「天啊水蛭在吸我的血!」不適應鄉下的自然環境,甚至數度想要溜走、結束林業見習生的生涯;鄉下風土的迷人之處在於,無論你願意不願意、抗拒不抗拒,會有跟都市生活不同的舒心之處在其中悄然開展。
在都市中,很少有人從小一起長大,甚至在長大後還進同一家公司。通常會因為升學或父親調職而漸漸疏遠。都市有很多工作機會,即使有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也幾乎不可能做到相同的工作。
與喜與清一哥已經視彼此為家人,所以搞不好根本沒想過「友情是什麼」這個問題。
聽著清一哥跟與喜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朋友一搭一唱,勇氣同時也見證了最溫暖的情誼:
我聽著他們「你這個人太無情了」、「我先救火有什麼不對」的對話,看著遠方山上唯一一棵枝頭滿是紅葉的樹木,一邊吃著飯糰。紅葉宛如夜晚孤伶伶的煙火,又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上的鬼火,但絲毫不會令人害怕,有一種懷念的感覺,美得讓人不得不深受吸引。
掉東西找不到時,先拿豆皮往前走吧!—關於神去村的稻荷神
同為中村林業夥伴的山根大叔上山參加大山其祇神祭時,攜帶祈求讓自己未來好運的醜虎魚乾,結果下山後便遺失了,急著到處尋找時,抓住勇氣直接前往稻荷神廟中參拜。
看到一座木製的小鳥居出現在前方。原以為鳥居是朱紅色,沒想到油漆已經脫落,鳥居也開始腐朽傾斜。鳥居後方有一間對開格子門的老舊神社,守護神社的不是石獅,而是兩尊狐狸的石像。
⋯⋯(略)我完全不知道這裡有稻荷神。我四處張望時,山根大叔已經把零錢投進了格子門前的油錢箱(這個油錢箱小得像撲滿,而且很舊),又拿出那盒豆皮,放在油錢箱旁的白色盤子上,最後用力搖著吊在神社前的鈴鐺。
令勇氣感到神奇的是,虎魚乾真的就在隔天找回來了。與喜悠哉地問勇氣覺得為什麼稻荷神會這麼靈驗,「當然是小偷自己放回去的囉!」在深山偏遠的神去村,沒有藏得住的秘密,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這點,也成為了出門不需鎖門、東西即便不見也總有方法可以尋回的紐帶。
可以說,稻荷神不僅是民俗文化中的精神象徵,其本質更是人與人之間關係互動「心照不宣」的無形媒介。
「哪啊哪啊~」的精神
「哪啊哪啊~」是在神去村中居民經常使用的口頭禪,其實是三浦特別為《神去村》設計的一種虛構方言,現實中並不存在。不過,神去村的舞台設定在三重縣—靠近奈良縣交界的關西地區,因此這句話在語感上帶有關西腔特有的柔和、輕快調性。這樣的語言設計,不僅營造出山村生活的悠緩氛圍,也象徵著林業這個以百年為單位在經營與發展的行業節奏。
三浦曾表示,這種緩慢、柔軟的語調,其實正好對應林業世界所體現的價值觀—不是追求即時回報,而是深耕長遠、等待慢慢發酵的生命節奏。她希望這樣的故事與語言節奏,能夠送給那些對未來感到迷惘、找不到方向,甚至懷疑人生意義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