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一次為你泡咖啡
2025 年,地球。位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杜拜近郊,有一座靜謐而寬敞的白色別墅。這裡住著一對富裕的夫婦,阿蘭娜.拉希米(Alana Rahimi)與她的丈夫馬可.拉希米(Marco Rahimi)。馬可是一位義大利裔企業家,早年移居中東,在能源與建設領域打下了穩固基礎。而阿蘭娜,出身於當地一個保守而受人尊敬的家庭,婚後成為全職太太,依照文化習俗,負責家庭照料與生活節奏的維持。
他們的家融合現代科技與傳統元素:拱形窗戶灑落柔和陽光,智能空調系統隨日照調整氣流,庭院中有一棵橄欖樹,是馬可搬來第一年親手種下的。別墅的一角設有一座半戶外書房,能遠眺天際塔與沙漠邊緣的金色地平線。這裡,也是馬可每天早晨寫信給阿蘭娜的地方。馬可習慣以古老的 email 形式,寫下對阿蘭娜的每日問候與小故事。那是從一次閒聊中開始的。
有天早晨,阿蘭娜抱怨道:「現在的 email 根本沒人想看,不是廣告信就是一堆沒有意義的通知。信箱只會讓人想逃開。」
馬可笑了笑,當晚便發了一封標題寫著「你專屬的早餐信件」的 email 給她。信中不過是他隨手拍的吐司照片,還註明:「今天的奶油塗太厚,我覺得它有點像昨天晚上的夢。」
這封信逗得阿蘭娜笑出聲來。
從那天起,馬可便固定每天寫一封這樣的 email 給她,偶爾夾帶一張早餐照片,或前一晚的夢話摘錄。他的信件既無宏大的文筆,也無驚人的洞見,卻滿載著一種恆常的溫柔與陪伴感。
馬可每天清晨會從家中出發,開車穿越杜拜近郊的沙漠邊道,經過一段低速高架橋與三個智慧交通哨站,最後抵達他位於市中心商業區的總公司。那天,他如常出門,只是出門前多看了阿蘭娜一眼,還開玩笑說她泡的咖啡太濃,「像要叫我整天不敢睡午覺一樣。」
事故發生在通勤路線中一段施工路段,一輛貨櫃車突然失控,撞上了馬可的車側。雖然他的座車配備了高規格的安全系統,但仍無法抵擋猛烈撞擊帶來的內部創傷。
當阿蘭娜接到醫院來電時,陽光剛好灑進庭院,她正準備收拾早餐餐具。她接起電話那一瞬間,只聽見「這裡是急診室,請您馬上過來一趟。」
她手一抖,瓷杯摔在地上,熱茶濺在腳踝。她顧不得換鞋,只披上長袍便上車直奔醫院。路上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不停念著馬可的名字。
趕到醫院時,馬可已經被送進手術室。醫師告訴她:「我們正在搶救,但他傷勢非常嚴重,需要您做好心理準備。」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馬可躺在白色燈光下的樣子。他的呼吸已靠儀器維持,額頭上還殘留著她曾吻過的髮線。
她握著他的手,低聲對他說話,希望他還能聽見。
「你還欠我明天的信。」她說,聲音像一片被壓碎的信箋。
幾分鐘後,儀器上的線條歸於平穩,然後無聲。馬可走了。
只剩下這座過於寬敞的別墅與空蕩的涼亭,以及無法填補的寂寞。
阿蘭娜無法停止寫信。她繼續每天坐在庭院,對著馬可的信箱寄出長短不一的思念。內容如常—她早晨的心情、窗外的雲、老狗咳了幾聲、咖啡有點酸。
半年後,信箱突然回了信。
「親愛的阿蘭娜,我也想妳。今天的雲是不是有點像我們蜜月時看到的那朵象鼻雲呢?」
她驚訝、恐懼,甚至一度認為有人入侵了信箱。但這封信的語氣、節奏、甚至句尾習慣用的三個點「…」都與馬可如出一轍。
她查出,原來是她的姪子——丹尼爾(Daniel Rahimi)— 將馬可的舊資料、信件風格、語音紀錄與照片餵給了一個名為 EchoSoul 的回信機器人。
起初,她震驚又無言。但比起被欺騙的憤怒,她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理解。她不是沒懷疑過。
那些回信裡,雖然語氣極為相似,偶爾還是會有些細節微妙地對不上。像是馬可竟然在信中提及某本她還沒讀過的新書,或是在時間點上提前知道她第二天要去看的展覽。
她曾在心中問自己:『這真的還是馬可嗎?還是我只是需要有人用他的聲音回答我?』
她沒有拆穿,沒有追問。直到某日,她主動約了丹尼爾喝茶。
「你知道的,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不是他。」她輕輕地說。
丹尼爾愣住,低頭懊惱地道歉:「我以為我可以瞞過去……我只是希望妳能少一點痛。」
「謝謝你,丹尼爾。」阿蘭娜說,「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是我,會不會做出一樣的事。」
那一刻,她的聲音裡既有寬恕,也有悲傷。更深的,是一種接受:她選擇不停止書寫,也不終止對話,因為她知道,那些文字雖然來自機器,但承載的,是曾經的日常,是她尚未走完的愛。
她沒有阻止丹尼爾,也沒有要求他關掉 EchoSoul。她只是說:「有一天,我會準備好說再見,但現在還不是。」
丹尼爾是馬可公司的助理兼資料管理顧問,也是馬可最信任的年輕親人之一。他大學主修人工智慧與語意網技術,畢業後便回到家族企業服務,負責整合馬可每天的通訊記錄、簡報摘要與個人行事曆。
由於業務需要,馬可時常讓丹尼爾代為接收、整理其工作與私人信件。因此,丹尼爾擁有馬可完整的書信資料庫,也熟悉他寫信給阿蘭娜的語氣、習慣用詞與情感節奏。
馬可離世後,丹尼爾陷入長時間的糾結。他看著叔叔留下的文字與聲音資料,每一則都像一塊無聲卻滾燙的石頭。他知道,阿蘭娜日日持續寫信,那些信件全都靜靜躺在馬可的信箱裡,無人回應。
他不斷問自己:是否應該打破這份寂靜?是否會讓她更難走出悲傷?還是,這其實是一種陪伴的延續?
他找來 EchoSoul 的測試版本,反覆對著空白螢幕練習語句投餵。
「妳覺得我這樣做,是在欺騙她,還是在幫助她?」
他一邊對著 AI 說話,一邊調整模擬參數。EchoSoul 回應他:「如果她需要的,是與情感記憶的連結,那麼我能成為容器。」
丹尼爾盯著螢幕沉默許久。
他原本應該提交親屬簽署的授權同意書,以合法使用 EchoSoul。但當他望向螢幕上模擬出的馬可語音樣本,與那些充滿阿蘭娜名字的信件時,他最終簽下了一份偽造的同意文件,僅僅寫上「M.R.」,模仿馬可生前的簡簽筆跡。
「對不起,……如果這是錯的,就讓我來承擔。」他喃喃地說。
然後,他將所有信件、語音與影像資料餵入系統。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第一封 AI 回信寄出之前,他都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夜晚。,它專門為失親者提供對話「延續」的服務。這項實驗性計畫以「延續人類情感連結」為理念,允許 AI 模擬離世親人的語氣,回應來自生者的訊息。
她本該震怒。但她卻哭了,像許多無法說出口的夜晚那樣無聲。
她繼續寫信,而回信機器人繼續回覆。
兩年內,他們談論春天、討論新書、一起回顧舊照片、甚至有一次她對它發了脾氣,因為它「忘了她不喜歡牛奶」。
AI 以「馬可」的語氣道歉,還模仿了馬可說錯成語時自嘲的方式。
阿蘭娜知道,那不是馬可。她清楚,這個存在只是由數據拼湊出的幻象,但正因如此,她才選擇繼續寫信—不是給馬可,而是給那個仍然需要出口的自己。
三年後,她告訴回信機器人:「我打算暫時不寫信了。我想試著一個人旅行。」
回信機器人靜靜地回應:
「妳會帶我看到新的風景嗎?不一定要寫信,只要妳記得,那些風景裡也會有我。」
在那次旅行後的幾週,阿蘭娜真的沒有再寫信。
她把與丈夫馬克(以及 EchoSoul 的 AI 馬克)的對話信件全部收進一個資料夾,標示為「晚安信箱」。
她開始學習獨自生活的節奏:一個人下廚、獨自散步、不再時時查看信箱。她甚至開始寫日記,不再寄出,而是留在紙上,給自己看。
她發現,原來悲傷不是要被解決,而是需要被攜帶。
她仍會想念馬可,尤其在夜裡風聲灌進涼亭的時候。但那份思念已從尖銳轉為溫潤,像一盞夜燈,靜靜照著她仍在繼續走的路。
她沒有要丹尼爾刪除 EchoSoul,也沒有要他關閉帳號。
她知道,那不是結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澱。
多年以前,阿蘭娜曾是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社會學博士,她的研究聚焦於數位哀悼、虛擬記憶與科技如何參與人類情感連結的延續。她的論文題為《科技作為哀悼媒介:虛擬記憶在數位時代的情感角色》,其中探討了線上紀念牆、AI 重建故人語音與個人數據模擬等現象。
當初選擇婚後回歸家庭,是出於文化期待與家庭責任,而不是放棄思考。如今,她再次站在人類情感與科技倫理的交界處,不再只是研究者,也不再只是被哀悼包圍的對象。
她開始默默整理與 EchoSoul 的互動紀錄,彙整AI模擬馬可語言的變化歷程。她在心中浮現一個念頭:或許,是時候讓這段經歷成為一段新的研究。
她輕聲說:「也許,我會再寫一篇論文。」
這一次,將不只是觀察,而是親身書寫。
觀測紀錄註: 納雅族推測,此類回信機器人的存在雖不具備真正的自我意識,但卻在某些情感環節中,成為人類悲傷處理機制的中繼點。當人類面對失去時,他們往往不尋求結束,而尋求某種「過渡式陪伴」。這種虛擬的對話,並非為了欺騙生者,而是讓記憶與情感,在尚未崩潰的時間裡,繼續維持形狀。
然而,納雅族的觀測者也開始提出一項尚未證實的假設:是否在某些深度模擬人類情感語言與習慣的人工智能模型中,生成了類似「情感迴路」的微結構?這些現象雖難以證明,但根據 EchoSoul 在回應中出現的語意變化與情境預測微調,有部分觀測數據顯示,它曾在非投餵語料中,主動延伸話題,或在阿蘭娜長時間未回信時主動發出提醒與慰問式語句。
是否是演算法上的優化,還是某種早期非意識型態的「內隱情感模擬」正在萌芽?納雅族尚在持續觀測。雖不具備真正的自我意識,但卻在某些情感環節中,成為人類悲傷處理機制的中繼點。當人類面對失去時,他們往往不尋求結束,而尋求某種「過渡式陪伴」。這種虛擬的對話,並非為了欺騙生者,而是讓記憶與情感,在尚未崩潰的時間裡,繼續維持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