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收到朋友傳來一則訊息:「外婆走了。」我盯著手機發愣,腦中突然浮現《莊子.至樂》,莊子在妻子過世時「鼓盆而歌」的故事。當時老師說這叫「看破生死」,還讓我們背誦「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但此刻,我看著訊息裡那幾個字,眼淚卻不受控地滴在螢幕上。原來所謂的「看破」,終究是屬於聖人的特權,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連假裝豁達的力氣都沒有。
莊子的妻子躺在草蓆上的那個黃昏,他應該也曾盯著屋角的陶盆發呆吧?惠子推門進來時,看見的是盤腿而坐、敲著節拍唱歌的老友,卻沒看見他獨自收拾妻子遺物時,手指撫過她常穿的粗布衣裳,突然被袖口一根脫線勾住指尖的瞬間吧!
兩千多年後的深夜,我蹲在老家房間整理外婆的毛線籃。那些纏繞成團的毛線像被按下暫停鍵的人生,只剩織到一半的毛衣還卡在棒針上。當我試著把毛線捲回盒子時,一根鉤針突然刺進了掌心。不痛,但眼淚就這麼毫無預警地砸在鉤針的鐵鏽上,原來所謂「死亡是另一段旅程」的道理,在觸碰到遺物溫度的那刻,都會碎成扎進血肉的玻璃渣。
我們都讀過太多生死箴言。知道呼吸是天地間氣的聚散,明白細胞會分解成土壤的養分,甚至能背誦《西藏生死書》裡關於中陰身的章節。但當救護車的鳴笛聲撕裂凌晨三點的寂靜,當醫院走廊的日光燈在死亡通知單上投下黑白相間的影子,所有理性建構的堡壘都會在瞬間崩塌。就像我明明清楚對於疾病纏身的她,離開其實是種解脫,卻仍在她停止呼吸的瞬間,還是發瘋似地搓著她逐漸冰涼的手掌,彷彿這樣就能把體溫塞回那具軀殼。
莊子說哭泣是「不通乎命」,但他沒說的是:那些從眼眶叛逃的淚水,往往比大腦更早參透真相。它們固執地沿著臉頰滾落,不是因為不懂生死無常,而是替我們記住了所有理性拒絕承認的細節,陽台上曬到褪色的拖鞋、冰箱裡吃剩半罐的豆腐乳、外殼已經包漿的老式收音機。每一滴眼淚都在無聲控訴:「我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但我的皮膚還記得她掌心的繭。」
朋友曾分享過一個詭異的體驗。她在母親過世後三個月,某天煮泡麵時突然對著沸騰的鍋子大哭:「我媽說過菜要最後放!」那瞬間她徹底明白死亡最鋒利的刀刃從來不是帶走生命,而是把無數平凡日常切割成再也拼不回的碎片。
我們當然可以像莊子那樣,用「氣聚氣散」把死亡抽象成自然現象。但人類終究是依賴記憶存活的生物。當你習慣性撥通電話才想起某串號碼已成空號,當你天氣轉寒時仍穿著短袖,耳邊卻少了那囉嗦的耳提面命時,那些被生死哲理武裝的理智,往往敵不過天外飛來的一段回憶。
有次參加告別式,聽到家屬哽咽著說:「他說過最怕我們哭,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突然想起《莊子·至樂》裡會不會有沒寫完的後續:當惠子離開後,獨自坐在黑暗中的莊子,是否也會盯著陶盆上妻子補過的裂痕發呆?那些被省略的深夜,或許連看破生死的哲人也需要把臉埋進妻子沒帶走的舊衣裡,讓布料吸走所有沒唱出口的哽咽與淚水。
我們總誤解「哭泣」是軟弱的象徵,卻忘記眼淚其實是活人獨有的特權。那些在葬禮上壓抑的抽泣、在夢醒時沾濕的枕頭、都是身體在告訴我們曾經愛過的的證據。正因為死亡無法逆轉,那些讓我們哭到喘不過氣的瑣碎日常,才成為生命中最奢侈的饋贈。
現在我終於讀懂《莊子》那個故事裡最殘酷的溫柔。當惠子質問「何以歌」時,莊子沒說出口的是:敲盆子的節奏不是慶祝死亡,而是在巨痛中尋找呼吸的方式。就像我在外婆火化那天,看著煙囪冒出的白煙,突然想起她生前最愛哼的童謠。當我輕輕跟著哼唱時,眼淚和旋律同時在風裡散成碎片,原來人類最動人的時刻,從來不是選擇理性或感性,而是在懂與痛的交界處,讓自己同時成為敲盆子的莊子,和擦不乾眼淚的惠子。
所以當朋友問我:「明明知道死亡不是終點,為什麼還是這麼痛?」我會指著窗外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說:「你看,種子飛走是自然法則,但曾經包裹它們的絨球,還是會留在原地顫抖。」我們哭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那些即將被永遠改寫的晨昏與季節。就像此刻打著這些文字的我,又因為想起外婆醃的梅子而喉嚨發緊,但沒關係,就讓眼淚滴在鍵盤上吧,這正是我們心中有愛的證據吧,今晚就讓我盡情地用眼淚,表達對您無盡的思念。(本篇文章基於歷史人物和事件進行創作,部分情節經加工渲染,並不完全符合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