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妳們問我,下輩子還想當女生嗎?我會說,一點都不想。如果問妳們,我不知道答案會是什麼。妳可能會說,想這個沒用,就已成定局了?妳可能會說,當一輩子早就習慣了?妳可能會說,當男生多好,不會像我這樣輕易的被拋棄。
妳們,三位女性,從女人的角度來說,算是一個女子故事?
妳永遠在退後,直到退無可退。那些爸爸在我們面前念叨妳,妳撒嬌說著抱歉的模樣;那些春節幾乎都待在阿嬤家,妳想念著媽媽卻仍不讓我們洗碗的日子;那些爸爸跟哥哥妹妹們吵架,妳笑臉相迎安撫他們不要生氣的時刻。
妳總是溫婉如風,好似了許多男人渴望的妻子。
我討厭每次問妳妳總是說去問爸爸,我討厭妳常常告訴我們爸爸有多為我們著想,我討厭妳總是附和爸爸那套大男人主義,我討厭妳是個「小女人」;我更討厭,妳乖巧到我覺得那些病與這些一點都脫不了關係。
妳喜歡安靜,卻嫁到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家,妳愛好和平,卻嫁給了一個不爽就發脾氣的人。所以妳日夜吞下了許多藥物,妳早晨黃昏做了好幾式太極拳,妳到點就一遍遍誦念經文,妳用屬於自己的方式,心遠地自偏。
長大後,我開始發現,妳不是小女人,而是女英雄。
妳的退後,是妳的以退為進;妳的撒嬌,是妳的以柔克剛;妳的心胸寬闊,是妳的大智若愚;妳的包容成全,是妳的自由自在;妳的謙卑,是妳的慈悲。
慈悲到,妳不忍傷害一隻蟑螂,還跟牠「輕聲溝通」,搞得我們哭笑不得佩服不已。
是啊,可以用溫柔解決的問題,何不這麼做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妳的溫柔感染了所有被妳溫柔以待的人,就像躺在軟軟嫩嫩的雲朵上,好安心。
妳說有我們很幸福,卻說再來一次不想結婚了。如果有下輩子,妳還想當女人嗎?
妳臉上一層層年輪,都是妳從青春少女到初為人婦到成為媽媽到含飴弄孫的證明。妳說18歲就嫁給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每天要煮一桌子的菜,餵飽20個人的胃,妳剛去的時候每天都在哭,哭濕了一床被褥,也是妳親手清洗的;連土裡的泥濘也不放過妳,原來下田也是除了烹飪以外妳要會的事情。
妳還得生好多小孩。兩男兩女,好不熱鬧,熱鬧到他們不放過任何可以吵架的機會,就像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就連丈夫也打過妳,妳沒說細節,我只聽說,活過如此綿長的歲月,妳終於第一次反擊,搧了他三個巴掌。
妳小學畢業,在青春年華就被當成一盆潑出去的水,這條永不回頭的路,妳走了一甲子。妳認為這就是女人的宿命,也是妳女兒的命運,所有女人都是。
女兒沒有在跟家裡爭財產的。畢竟已經嫁出去了。是兒子要養我的。
妳根深蒂固這麼想著。但我知道,妳好愛所有孩子,所有、不只是男孩,畢竟,都是妳懷胎十月、含辛茹苦拉拔長大的孩子。他們、她們,當初那雙清澈透亮的雙眼是那麽的相同,妳是如此清楚記得。
她們卻因為妳那老頑固的傳統觀念跟妳過不去,都不來看妳,妳心裡肯定急壞了吧?即便妳都不說。但你始終坐鎮一屋子清涼的長椅,即便坐成日漸消瘦的身軀;黯淡的眼眸仍殘存一絲盼望。
最後一次跟妳視訊,妳的沈默不語,至今仍讓我心如刀絞。
他的死訊到來,妳呆若木雞,直到他來到妳最後待著白色屋子內的白色盒子內尋妳,妳才埋怨哭訴著他怎麼拋下你走了?我想,當時妳也好想牽著他的手走吧?就算妳有我們,妳一定覺得我們不懂,不懂妳有多麼、多麼孤單。
爸爸交代我們辦完了妳躺在白色盒子內說的最後交代,她們仍然沒來看妳,她們的孩子也沒來看妳。我好生氣,生氣她們這麼跟妳計較,生氣她們不夠愛妳,生氣即便如此妳仍然用盡最後一次力氣討好,就算那些錢對她們來說微不足道。
對妳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因爲妳沒讀多少書,怎麼懂什麼男女平權?又怎會理解她們真正在意的事情?隔著一道牆,妳都不知道該如何傳達妳內心滿溢的愛。
我還記得,小時候那個我們一邊吹著發出怪聲的風扇的風,妳用小剪刀幫我們剪指甲的炎熱夏日;我還記得,長大後我們一邊幫妳按摩,一邊纏著妳問東問西的涼爽午後。我還記得,那鍋被我們喝光的芋頭湯、那個來不及跟妳學的包粽子、那個妳被我們逗弄發出的笑容、那首聽不膩妳唱的《桃太郎》。妳愛她們,也如此這般嗎?
我想,妳不會說妳後悔當我們的阿嬤;但如果有下輩子,妳應該不想當女人了?
枕著膝蓋躺下的話(무릎을 베고 누우면)
就像小時候那樣(아주 어릴적 그랬던 것처럼)
輕撥我的頭髮(머리칼을 넘겨줘요)
—IU(아이유) _ Knees(무릎)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妳趴在她的棺木前,哭訴哀嚎的模樣。即便我好希望她當下就甦醒過來,能讓妳感受到她的體溫,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之前所有的困惑都得到解答,妳很愛她。我卻有了新的困惑:妳到底忍耐多久了?忍耐著不去告別。僅僅因為錢,值得嗎?值得妳換不回一個當面好好說再見的機會。
在我印象中,妳是一個酷女生。妳會開時速超過100的車,背著爸爸偷偷載著我們翹課去海邊玩,被爸爸發現時,連同妳一起大罵一頓。妳是兄弟姐妹中看似成就最高的那個,就連爸爸也從我們小時候就不斷稱讚妳有多會考試唸書現在多厲害當了主管。妳剪短髮妳伶牙俐齒很會反駁爸爸妳有點小叛逆然後好像也滿幽默的?
但後來我只記得妳像骷髏。是憂鬱的病痛。我已經幾乎不記得妳以前有多酷了。
我們小孩親自造訪,帶來阿嬤生前最後的交代,妳沒給多少好臉色;不過妳接受了我的擁抱,還說:「妳們爸爸有妳們這些女兒真好。」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妳大概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疼我們了,只是覺得妳大概不希望我們用同情的眼光來看待妳的病。
妳是女兒,難道不覺得妳媽媽爸爸有妳這個女兒,真好嗎?妳好多時候都覺得不被愛,就像那種實測影片中,男孩女孩一起撿起了所有掉在地上的糖果,男孩分到了一杯滿滿的糖果,妳卻只有被分到一半的糖果,好不公平,對吧?
妳問了我阿嬤的骨灰被放在哪個小格子?編號00000,如果妳去探望了,能好起來了嗎?
下輩子,你鐵定不想再當女人了,對吧?
反正我很肯定,我不想再當女人了,光是一個月一次的生理期,我快痛死了。妳們的痛,我永遠無法體會。
道愛、道謝、道歉、道別,
本就是人生最難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