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此間茶界耆宿看到書名副題的「極小空間」,再翻翻裡面提到兩疊大小的茶室,就高潮了!甚且自詡遠祧彼岸茶道,邯鄲學步,樂此不疲。就我看來:是天大的誤會!
書院茶也好,草庵茶也好,煎茶道也好,特色之一是濃縮人文、藝術、宗教的教養於茶室與茶會,聚焦於茶人。這是日本歷史的演變結果。這個背景不見於其他文化。此間若干風範教學的大師與流派動輒自居茶人、立派結黨、成立團夥、甚且遠颺域外,竟也風行草偃,卻不得不乞靈於日本文化與古舊的美學,實是不得已的舉措。等而下者,則將茶會做成茶主人的表演藝術,而習茶者徵逐於名器不輟。我每次看見兩岸茶人穿戴素衣、鄭重其事擺設茶巾、茶具,手揮指顧斟茶換盞,總覺得是拜物教(Fetishism)的演示。試問陶庵夢憶裡的茶人閔老子與張宗子等的交誼如此自然,何以今日兩岸效顰東瀛的茶人也者非要如此聳然不可呢?
藤森照信非常了然這種茶人文化是非常個人中心的。但是不是真正的個性主義呢?至少他認為古典的這套已經流於形式,變成他說的「維持主義」,簡單說就是凍結過去的自我博物館櫥窗化。櫥窗裡的主角,所謂茶人、宗家也者,兢兢於維繫己身的優位。這不就是所謂的「自了漢」嗎?所以藤森設計的茶室,乃至茶室的使用須知,是茶主與茶客的平等的環境。而今日兩岸的茶會、茶空間,卻是沿襲藤森揚棄的,過時的哲學,令人匪夷所思。
我很好奇其他現當代名家的茶室設計與藤森的比較。磯崎新、隈研吾的作品我暫未得見,但是重森三玲「好刻庵」、杉本博司的「江之浦測候所」我則略知一二。簡單地說:重森的茶室,是庭園延伸入屋的頓點,遊觀園林的暫棲屋宇,格局一仍舊貫,只有現代裝飾紙門彩繪與裝潢等用以連結呼應庭園的情趣;「江之浦測候所」則是杉本博司的視覺藝術觀念的立體實踐。外觀、室內、窗欞、家具、景物,其色調、材質、比例的呈現,跟他的攝影作品無二無別。至於森万里子的茶道展演,我是看過直播與影像紀錄。感覺上就是她近年沈迷的神道教元素的現代視覺藝術詮釋。看她對於白色、對鏡面、對圓形玻璃/壓克力的反覆使用便能舉一反三。觀察彼等的作品,有助於我們深入了解藤森茶屋的特色,而不是站在華山文創的望北茶亭柱下仰望就能心領神會的。更重要的是:任何的創作,必然是植基於己身長期的薰陶與訓練,也必然發軔於己身專業的主張。剪下貼上之類的剽襲,即令不被看破,也是沒有生命力,無法成長茁壯的。
藤森設計的茶室縱有創新,他還是繼承千利休的狹小空間、躙口、火的投入、自然素材等元素。除了民族意識與歷史情懷的躍動,我認為他在追求的,還是一個另類、他方、彼岸空間與氛圍。或許他還是傾心於小劇場設計核心的茶室營造。他自己都說:要體驗者攀緊張爬高梯鑽過極小躙口後,來到狹小空間,抬頭眺望窗外美景,這種刻意塑造極致反差以磨礪茶客感官的構想,實在也是二元對立的哲學。以佛教來說:如同厭離娑婆世界,欣羨彼岸涅槃的聲聞乘,與大乘道的人間淨土、真俗雙運、輪涅無別的精神頗為隔膜。更淺顯地說:非得緣梯而上的封閉空間,不正代表其不接地氣,物我無法相融相忘嗎?茶藝界「迴小向大」,開展出當代的,植根於本身文化的土壤的新風格、新哲學,應該是所有愛茶人、好藝者理直氣壯的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