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故事系列|第五個故事
第三篇《戀棠草|在那之後》
如果那是結束,也請讓我再寫一封信這些字,是我不忍心停下來的理由。
開會開到一半,她從容地舉手打斷對方,輕聲說:「你的數據錯了,請再核對一次。」語氣溫和,卻沒有餘地。
對方愣了一下,想反駁,卻在她開口前收住了話。她不疾不徐地補了一句:「你漏算了上個季度的補貼金額,差了大概七位數。」
說完後,她沒有再看對方,只是低頭在筆記本上劃了一條線,會議室便再次安靜下來。
她在這間公司已經待了八年。
從基層企劃一路晉升,從熬夜改簡報到主導策略,她走過每一個疲憊卻不喊累的階段。如今是部門主管,手上兩個專案團隊、十幾個下屬,她不用再開口太多,別人也知道要聽她說什麼。
她習慣在每次會議前自己先核一次資料,習慣把簡報備份三份存在不同的雲端,習慣在部屬報告完後不多做評論,只在必要時出聲,一針見血。
她不再需要像從前那樣硬撐,而是真的懂得怎麼把事情處理好。
她的話有份量,也知道該在哪些場合保持沉默。
人們說她越來越沉穩,有著令人安心的氣場。
她自己不說什麼,只在休息室喝拿鐵時靜靜翻著每週報告,有人進來打招呼,她也只微笑點頭。
但沒人知道,她從沒停止過那個習慣。
每天下班後,泡一杯熱奶茶,打開那個部落格。
不是每天都有更新,她也不是總有耐心從頭讀完一篇文章。
只是那個動作,那個網址,是她日常裡不曾取消的書籤。
那是她從未關掉的習慣。
就像她心裡,始終留了一個位置,一直沒讓別人坐進去。
那晚,她打開筆電,順手將桌邊的髮圈鬆開,頭髮像潮水一樣散落,肩膀也跟著輕鬆了一些。
熱奶茶放在手邊,還有些微燙。她沒立刻喝,只是習慣性地打開瀏覽器,輸入那個熟悉的網址。
灰色的城市街景仍然靜靜地躺著,像一座從未醒過來的島。
就在那一瞬間,她停住了。
她注意到更新日期的那一刻,心臟忽然像被什麼輕輕攫住。那是個極小的改變,卻像一陣風,吹亂了她多年來維持得井然有序的心境。
第八封信。六年後,他終於又寫了。
她幾乎立刻屏住呼吸,手指停在觸控板上,一直地盯著那幾個字。
像是生怕一眨眼,它就會從畫面上消失。
點開文章的那刻,她有點發抖。
不是誇張的顫抖,而是一種極輕微的顫動,像是心裡某個地方,因為再度看見熟悉的筆觸,而忽然鬆了一點,又忽然緊了一些。
她一行行慢慢讀,像是捧著什麼不能破掉的東西。
不是在尋找某一句特別的話,而是整篇文章每一個字,都像是他親手遞來的聲音。
讀到那個條件變成「一年兩天」,她輕輕笑了一下。那是一種極安靜的喜悅。
不是那種讓人想笑出聲的開心,而是一種心口微微發燙、眼角泛酸的安慰。
她知道,那其中有一天,是她的。他一直都記得,她一直都在那裡。
那個他說過「不會屬於你」的日子,他也給她留了位子。
讀到他沒有和那位積極的女生交往,她心中浮上一股說不出的釋懷與溫柔。
不是勝利的感覺,而是一種悄悄被照亮的安心。
她原以為,自己是孤身等待。直到現在才知道,其實他也一直沒有離開。
那不是因為誰比較堅強,而是他們都還記得彼此。這段等待,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
他還是單身。他還在等那個能理解他、願意承接他過去的人。
她沒哭,只是眼眶微熱。那是一種比淚水更深的情緒,一種,終於等到他說「我還在原地」的踏實。
她低頭,立刻打開一個新的頁面,回了一封信。很簡單,只說了她現在過得很好,謝謝他寫了這封信,謝謝他還記得那句話。
她沒有提過去,也沒有問他最近怎麼樣。只是寫了一句話:
「如果那兩天裡有一天是我,那麼,另外一天……我也願意一起守住。」
她寫完,猶豫了一秒,還是按下了送出。
不是因為她確定會收到回覆,而是她終於覺得,自己能夠說出這些話了,不再害怕。
她像十幾歲那年一樣,關掉電腦,抱著被子躺下。
這一次,她終於能微笑著入睡。甜滋滋的。像一場等了十年的夢,終於又被她追上了。
她早上五點就醒來。
天還沒亮,窗簾縫裡透進來的光線冷冷的,像是昨天還沒走遠。
她沒有立刻起身,只是靜靜地伸手摸向枕邊的手機。
滑開螢幕,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個部落格。
沒有更新。沒有回信。
她盯著那張灰色街景看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它自己變出點什麼來。
然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床頭。
她有點失落,但也沒太難過。
她對自己說,等了這麼久,也不差這一點時間。
她翻身坐起來,套上毛衣,走進廚房為自己沖了一杯熱奶茶。白霧慢慢升起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終於清醒一點了。
那份平靜像是太快被她端出來了,底下還燙著什麼。
心裡那種期待的悸動,開始隱隱翻攪,像是一個信號,還沒有轉綠。
她知道,這不像以前。那時候她是旁觀者,是一個靜靜看他世界的小孩,留言一句話就能滿足一整晚。
而現在,她是參與者。她終於站到了畫面裡。她把話說出口了,把心輕輕遞了出去。
這個「沒有回信」,雖然輕,也不至於疼,但像是在她心底投下一顆小小的石子,微微泛起漣漪,不斷擴散。
她想也許他正在回信的路上。也許只是剛好沒看到。也許晚一點就會更新了。
她告訴自己很多個「也許」,像是給心裡鋪上一張柔軟的地毯,免得那個沒落下的期待聲音太響。
但她沒發現,自己已經開始一遍一遍地刷新網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仍坐在餐桌前,雙手環著馬克杯,像是捧著一個還沒醒來的奇蹟。
她盯著會議室牆上的投影簡報,字句穿過視線,卻一個也沒留下。
主管的聲音像被蓋了棉被,遠遠地傳進來。
直到助理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副理,您要回應一下剛剛的指示。」
她才猛地一震,匆匆道歉,硬是讓自己拉回當下。
會議結束後,她走回辦公桌,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
沒有人傳訊。沒有未接來電。沒有任何更新。
她站著滑了兩下部落格首頁,還是那篇文章。那封信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變化,也沒有留言出現。
她把手機放下,繼續處理文件,但指尖在鍵盤上停滯了好幾次。
她甚至忘了午休時間早已過去。
整個下午,她都像在跟自己拔河。理智叫她冷靜,但情緒像被微風吹拂的水面,始終漣漪不止。
她不是質疑他,也不是懷疑自己,只是……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像拉開抽屜卻發現常用的筆不見了,說不上來,但心裡知道,有什麼地方變了。
以他那樣敏銳、細膩,總是比誰都早回應她的習慣……他應該會說些什麼才對。
下班時,她忘了收拾桌面,連筆記本也落在辦公室。
回到家後她泡了杯熱奶茶,端上陽台,卻沒有喝幾口。
她穿著居家毛衣,捲腿坐在椅子上,筆電攤開在膝蓋上。
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一次、兩次……每滑一次,心就更沉一點。
他還是沒有更新。
那一夜,她失眠了。不是難過,也不是生氣,只是睡不著。
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心口,一點點,一點點往裡擠。她試著忽略,但它在發聲。
她開始去翻他以前寫的文章,從前十年,到中段,再到最近的幾篇。
那些字句她幾乎都記得,但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的語氣,真的變了。
那不是單純的沉靜或溫柔,而是一種……收尾的姿態。
像是有人輕輕闔上一本日記本,然後轉身離開了書桌。
下班的路上,她在人群中穿梭得比平常更慢一點。
耳朵裡還殘留著會議時主管的語氣:「你最近是不是狀態不太對?」
而中午茶水間,同事的話也沒多客氣:「副理,你是不是病了?今天報告錯漏很多耶。」
她只是笑了笑,說昨晚沒睡好。
沒多做解釋,連掩飾的力氣都省了。
回到家,她鞋子都沒脫好,就把包包甩到沙發上。燈沒開,外套還掛在肩上,直接打開筆電。
她幾乎是衝進去部落格的頁面,像一個趕著找答案的人。
信箱沒有回信。
部落格,也仍舊停在那一封。
她盯著畫面,手掌慢慢鬆開滑鼠。
呼吸在一瞬間停了。
有種冰冷的感覺,順著背脊往上竄。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他怎麼可能不回?
怎麼可能一句話都不說?
那不是「還沒回覆」,那是「沒有回覆」!
那是部落格不再更新的靜止,是一種決絕的安靜,不像等待,不像疏忽,更不像沉澱。
像……完結!
她不肯相信。又點進了幾篇舊文。然後反覆切回首頁,確認那個更新日期真的沒有變動過。
那封信,不是結束的語氣,不是等待,不是希望。
那是一封告別信。
不是寫給誰的。他早就知道,沒有人會再回信。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他寫過的話。
這些信,可能早就沒有收件人。
我早就習慣對著沒有人說話了。
她記得當時讀到這裡,只是心口微微一縮,覺得他寫得真是太溫柔了。
可現在她忽然發現,那根本不是溫柔!那是他自己寫下的再見!
不是對誰說的,是在對自己告別。
整個晚上,她沒有換衣服,也沒有進房間。
就坐在電腦前,喝著已經冷掉的奶茶,背脊微彎,眼睛死盯著那片灰色的城市街景。
背景圖從來沒換過。
那張像是雨天剛過的街角,陰沉、冷清,光線全透過濕氣折射出不明的色溫。
她忽然意識到,他從一開始,就在為這一天準備,如果她沒有在他生命中出現的話。
她在傍晚五點半離開辦公室,騎著車穿過下班人潮最多的幾條路。沒有塞車,卻處處都像是障礙:紅燈、擁擠、慢吞吞的行人,
她一邊催油門,一邊覺得心跳快得不像平常的自己。
然後,她停在了那家便利商店前。
拿鐵都還沒喝完一半,手卻已經冰涼。
她穿過馬路,一步步走向那棟灰白色的公寓。
她按了門鈴。沒有回應。又按了一次。
這時,剛好有個背著包包的年輕人從樓下走出來,一邊穿鞋一邊瞄了她一眼。
「不好意思,請問……住在這裡的人,你知道他嗎?」她的語氣急切卻不失禮貌。
對方愣了一下,搔了搔頭:「喔,你說那個房客啊……他幾天前就搬走了耶。搬得蠻突然的,沒什麼聲音,東西也沒留太多。我也只是租客,不太熟啦……要不你去問房東看看?」
她像是被什麼打中似的愣在原地,耳邊轟轟作響。
「你知道房東聯絡方式嗎?」她幾乎是脫口問出。
對方從手機裡翻出一個名字給她,語氣還算友善:「這個,我之前報修是找這個電話,你可以試試看。」
她接過號碼,立刻撥了出去。
電話那頭是一位中年婦人,聽她說完來意之後,也是一聲驚訝:「喔,那個房客啊,他沒有說去哪耶。退租也很乾脆,房租提前付清,鑰匙直接留信箱。我打了幾次電話也都沒接,就當他人沒事了……你是他朋友嗎?」
「我……是他的朋友。」她頓了一下,咬牙問出最在意的問題:「請問你有他的電話嗎?」
「有啊。」對方念出一串數字。
是她手機通訊錄裡那一組,一模一樣的號碼。
那個,她發了無數訊息,卻再也沒收到回覆的號碼。
隔天早上,天空泛著微白,她照常起床、梳洗、換衣,走進辦公室,一切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不同。
但她很清楚,今天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離開。
她坐下來,打開電腦,熟練地登入系統,把所有假期表單一次提交上去。特休、事假、病假,一筆筆填滿。不留空白,也不留餘地。
她的手一邊點送出,一邊回想起媽媽以前說過的那句話:
「以後回頭看,會不會後悔?」
她想了想,沒有猶豫。然後按下最後一個送出鍵。
主管的電話馬上打進來,語氣明顯不善:「副理,這是什麼意思?你想做什麼?」
她只是靜靜地回一句:「對不起,我不打算回來了。」
那頭還在說些什麼,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輕輕掛斷電話,關掉電腦,收起桌面上一個沒用幾次的咖啡杯,把那份空蕩放進紙袋裡。
然後轉身,離開辦公室,像是一場無聲的脫逃。
但她知道,那不是逃,而是出發。
她沒打算再浪費一分鐘。
那封信太像告別,她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她不是衝動,只是清楚明白,她要去找他。現在,馬上,立刻!
就算現實還有千百種理由要她留下,但只有一個理由讓她非走不可:
她不能讓這封信成為他的最後一封信。
她回到家,門都沒關緊,外套還掛在肩上,筆電啪地一聲打開。
桌上那杯昨晚沒喝完的奶茶,早已徹底冷了。
她的手指不停點著鍵盤,像一場救援行動在心跳聲中啟動。
搜尋他的名字,他的筆名,他曾用過的Email。
那些她多年來偶爾備份、偶爾整理、還有藏在隨身碟深處的資料,全數翻出。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像瘋了,但她沒時間管那些。
她嘗試聯絡部落格後台,想要請求技術支援,卻不斷被自動回覆擋回。
她加入討論區、匿名留言,詢問是否有人還記得他、見過他。
一整個下午就這樣過去。
而這世界,像是聯合起來妨礙她前進。
公司不斷來電,手機亮起亮滅,像一種強迫症的徵召。她關掉一次又一次,最後乾脆把手機調成飛航。
但下一秒,門鈴響了,是管理員。快遞、帳單、鄰居問候,她一一應付完回來,電腦畫面早已暗下去。
就這樣,不斷被分神、被打斷、被拖住腳步。
她雙手撐在桌上,低著頭,像快要散掉的弓弦。筋疲力盡,幾近崩潰。
而她的影子,像一盞燃到最後的油燈。
搖搖欲墜,卻還亮著。
但她的眼神沒有鬆懈,一秒都沒。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只是不容許自己停下來。
因為那封信像是一場預告,而她現在就在那場命運的截止線前奔跑。
即使這世界千萬人都攔著她,
她也只要那一個人。
她不能再等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準備好了。
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她從沒真正靠近過。她活在等待裡,卻從沒真的踏出一步。
而他……他為她停留了十年。
寫了七封信,在第八封信裡,悄悄地說了再見。安靜,沒有責怪,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溫柔體面。
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自己,都還在那裡等。
不是為了補回遺憾。
也不是為了替過去畫上一個句點。
而是因為……
她不想再錯過了。這一次,她真的不想了。
每一晚,都是一場不眠的尋人賽跑。
她有他的真名,有他的電話號碼,也加過他的社群帳號。
她不是沒想過「聯絡他」。
她試過撥電話,卻每次都直接轉進語音信箱。
她傳訊息過去,在那個幾乎沒更新的聊天頁面裡,一條條地留話。
各種有他的社群軟體,甚至 Email,她一樣不落地嘗試過。
沒有已讀,沒有回應。像是這個人從未存在過,宛如他自願與世界斷了聯繫。
那些社群帳號的狀態欄,一直停在多年前,彷彿一座座廢棄的城市,連最後一盞燈都熄了。
她想過,是不是他早就換了號碼,或是乾脆不再用這些東西。但她不死心。
「一定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她對自己說。
所以她決定走出門,去找那些他可能會留下痕跡的地方。
一步一步地,像拼圖。
舊書店、展覽場地、夜市巷口,她走過每一條他可能經過的小巷、每一個他曾經提過的轉角。
這個城市,她明明住了十年,可從沒像這樣仔細看過。
直到她來到了遊樂園。
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她站在園區外,看著那些早已褪色的設施,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天的畫面。
他們門口見面時,她半開玩笑地說:「你確定不是帶我來抓娃娃吃棉花糖就走了吧?」
他們一起玩了旋轉木馬、投籃機、咖啡杯、高空飛椅……
她還記得那場比賽平手後,她說:「那我們一起喝可樂吧。」
結果他卻像是聽不懂地說:「一人一杯。」
還有那個咖啡杯,她因為設施太暈了,他溫柔地減速,但她還是假裝生氣地說:「我討厭你。」
最後,他們坐上摩天輪。
在最高點,他握住她的手。那是他們在第一次約會時牽手。
離開時,他送她一個小吊飾,剛好和他們射氣球贏來的娃娃湊成一對。
她背包上的拉鍊還掛著那對娃娃,到現在還在。
他送她去搭捷運。車門快關上的一瞬間,她忽然回頭,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很快,很輕。
然後她跑進車廂,讓捷運帶走了她。
她站在摩天輪前,腳步停了下來。風有些大。
有人經過時投來疑惑的眼神,她沒理會。
她低頭看著地面,像是在等待什麼,也像是是在對過去的記憶低語。
他還在這座城市,她知道。
所以她不能停下。
她走進那條巷子時,天已經暗了。
騎樓的石板還是一樣不平,雨水積在地上,小水窪像不肯散去的記憶,倒映著昏黃的燈光。
她沒想過自己還記得這條路。轉進巷子幾步後,那股植物混著潮氣的味道便迎面而來,和那年幾乎一模一樣。
花園沒變。
草地依舊凌亂,石椅斑駁得更嚴重了些。光線很暗,像是整座城市的喧鬧都在這裡自動調成靜音。
她站在入口,沒有立刻走進去,只低頭看著那段石牆。想起那夜他說「我有一個條件」時的樣子,說得不急不緩,像在託付一個信念。
然後她慢慢走進去,在那張熟悉的木椅上坐下。手伸到膝上,輕輕交握著,就像當年那樣。
這個地方,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標示,沒有名字,連導航都找不到。
她曾在他的部落格裡看見那句話:「我想帶最愛的人來這個地方看看。」
只是這一次,沒有他的手在旁邊伸過來了。
她喉嚨有點緊。鼻子發酸。
不是想哭,而是有一種聲音在心裡說話,一種來得晚、卻平靜而確定的聲音:
那一天,他帶我來看這裡。
那一天,他愛我。
那一天,他的心裡,正好是我。
空氣裡的潮濕氣味沒有改變,時間彷彿凝在那些被她錯過、卻一直存在的細節裡。
她輕輕呼了一口氣,花了這麼久,才學會看懂。
她閉上眼。空氣裡有花,有草,有泥土與落葉,那些好像誰都不會特別留意,卻完整記憶了人與人相愛過的氣味。
她忽然知道,那份愛不是不夠深,只是太靜,不會吶喊、不會證明,甚至在她懷疑的時候也沒有辯解。
但它一直都在。
安靜、確定、完整地在。
她輕聲對自己說:「我來了。」
那不是祈求,也不是等候。
是她終於願意相信:自己曾被深深地愛過,也真的,完整地接住過那份愛。
但,他不在這裡。
嗨。
那天我寫完信後,關上電腦,把那個檔案存進一個特定的雲端資料夾裡。
我其實安排好所有事情了。時間、地點、聯絡方式。甚至還寫好幾封要寄給幾個人,告訴他們,不用找我了。
我沒打算拖太久,只是一直在等。
等最後一個訊號,最後一個理由,最後一個,不讓我離開的聲音。
那封信寫完,我真的以為,已經沒有了。
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沒跟任何人說。白天在城市裡繞來繞去,晚上坐在那裡不動,看著街燈一盞一盞熄掉。
沒有誰知道我那時的心裡是什麼樣子。我以為我早就掉進去了,早就不會再有回音了。
我已經撐不住了。
這句話不是現在才說,其實已經在心裡重複了幾千遍。
我試過無視、試過轉移、試過把自己弄得忙到沒有空。我也試過和別人聊天,試過去重新生活。但都沒有用。
大家都以為我只是偶爾低潮。以為我是那個「還算穩定的人」。沒有人知道 我早就一點一點碎了。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如果你沒有走進我的生活,我想我早就到了那一天了。
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而是好幾年前。可能是那個我沒有說出口的凌晨,可能是那次我說「沒事」的深夜。
是你讓我多活了這段時間。
你在那段時光裡,真的擋下了我太多太多的終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不知道,我有多常在想:
如果有一點可能,就一點點……你還在聽我說話。哪怕不是現在,哪怕不是明天,只要你還會在某個時間裡讀我的信,看我的文章。
我就會忍耐到那時後。
但那封信以後,我真的覺得沒有人在聽了。
我打開部落格,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個你曾經留下字的地方。只是想再說一次再見。
然後我發現,你在那裡。
我看見你寫的,字裡有呼吸,有眼淚,也有我沒有要求過的努力。
你找我了。你真的來找我了。
我不敢相信。
我以為自己已經是空的,沒辦法再感覺到任何東西,但我看到你的回信時,心裡突然有一個地方好像被什麼撐住了。
它沒有完全恢復,但不再是無底了。
你還在啊。
這世界這麼大,這麼亂,這麼難過,還有你,這麼努力地,一直在為了我們走過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的,我不知道可以怎麼用文字表達了。
除了這句話:
我還在。
——戀棠草
嗨。
我想,這應該是我第一次這麼確定地,把一封信,寫給你。
過去我寫過很多,但都像偷偷放在你門口的紙條,沒有落款,也不確定你會不會發現。
這一次,我不是為了讓你看見才寫,我是為了讓我自己能夠說出來。
我真的以為,我已經錯過你了。
錯過你的現在,錯過你的未來。
甚至錯過你想說的那句話、和你最後的告別。
那一天在花園,我坐下來的時候,心裡是空的。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個我,有資格再提起你。
我不是不懂你有多痛。只是我也痛了太久,痛到我以為我們之間只剩誤會和殘跡。
但你說,你還在。
那一刻,我是真的哭了。
不是眼淚掉下來的那種哭,是全身的某個地方終於安心了一下,好像可以相信了。
我不確定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也不敢說我能做得比以前更好。但我知道,我不想再錯過你一次了。
你說,是我讓你多撐了一些時間。
但你知道嗎,你也撐過我無數次。只是你沒有發現而已。
那些我一個人撐不過去的日子,是你在我的記憶裡以拿鐵的姿態安靜地陪我,有些人離開會變成風,有些人離開會變成聲音。
而你,是我心裡某個地方一直亮著的燈。
我會很小心地走過來,不急不趕,也不害怕。
我會帶著現在的我,不再是那個躲起來、說「沒關係」的我,也不再是以為自己不值得的我。
如果你願意再等等我一點,我就在路上。
我來了。這一次,不是錯過。
是我可以了。
——給你
從那個,一直沒說出口的我
他坐在那張舊木椅上,手機放在膝上,畫面還停留在信的最後。風輕輕吹過他的側臉,像是為他把眼角的濕氣拂乾。
他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只是坐著,靜靜地,讓整個世界一點一點地,從縫隙裡滲回來。
然後,他慢慢地抬起頭,看向前方。
花園裡沒有其他人。空氣很靜,但並不冷。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胸口有些刺,卻不是痛。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確定的暖。
信件的末尾。
在那個熟悉的簽名下方,她畫了一株小草。
歪歪斜斜的,卻筆劃明確。像是經過了風雨,還倔強地站著。陽光正好落在那一筆綠色上,好像它也被這封信選中了似的。
它沒有花,沒有背景,只是一筆一筆長出來的樣子。但很明顯,它還活著。還在長大。還在努力。
後記:
其實,這個故事的最後,並不是我一開始預設的結局。
大約在兩人分手後的四封信之後,故事似乎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成為了它真正的模樣,而我不過是借由筆,替它寫下這些文字。
故事的自然原貌,原本停留在男孩寄給女孩的第八封信,也就是第二篇《戀棠草|成長》的最後。
那時,故事似乎也停下了生長的腳步。
作為一個開放的結局,我相信其中依然存在兩人終究走到一起的可能。
然而,我卻在讀完第八封信後落淚,因為我察覺到男孩心中那份堅定的決意。
於是,我選擇介入,用我的筆,展開女孩的尋找之路。
女孩很努力,一直努力到最後。現實中,努力並不總會有回應,這是我無法忽視的真實。
但我不忍心看到女孩拼盡全力卻只能面對她不願接受的結果。
於是,我再度介入,讓男孩在離開前,看到了他最愛的兩個她,也讓他看見了女孩寄來的回信。
故事因此再次生長,長成了你們眼前所看到的模樣。
即使經歷了我兩次的搶救,我相信這也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