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成了人,為要叫我們成為神。」——教父 Athanasius
2024 年,Van Cleef & Arpels 透過 “Dance Reflections” 計畫再次展現其對舞蹈藝術的承諾,不僅致力於編舞語彙的延續,更積極扶持當代創作、擴大觀眾對舞蹈的感知力。
《自由大教堂》
Van Cleef & Arpels 特別贊助由現代舞先驅 Pina Bausch 所創立的烏帕塔舞蹈劇場,呈現其最新力作《自由大教堂 Liberty Cathedral》,本作由自 2022 年接任藝術總監的法國編舞家 Boris Charmatz 操刀,在大膽、細膩交錯中,解構並重構政治與宗教馴服下的集體身體律動。
首演場地選於德國聖瑪麗大教堂,一座以野獸派建築風格著稱的宗教空間,舞台設置打破了傳統單向觀看的模式,觀眾圍繞著長形的十字中軸,眼見 26 位舞者以身體撞擊歷史,在光與影交錯的穹頂下解構神聖、重塑信仰。
這場表演也於 2024 年 3 月移師台北表演藝術中心重現,即使場域轉換,宗教張力卻絲毫未減,甚至更迫近心靈。
於我而言,這不只是一場舞蹈演出,更像是一場關於神與人之間疆界驟然消融的寓言,那種不被允許的親近感,讓人不寒而慄。
打破第四面牆
舞者們以驚人的力量撞向彼此,在那一刻,神的虛構性,對無神論者而言,被徹底撕裂。若非這一具一具真實肉體之間的撞擊,文明或許從未萌芽。
無接觸,便無創世。
舞台在癲狂與靜默之間擺盪,每一寸空氣都被無聲與喧囂編織成一條緊繃的敘事線。身為觀眾的我,在那一刻領悟:舞者們正以身體唯一能傳達的意志,演繹著人類社會的誕生、撕裂與延續。而我們這些靜坐在高處、以凝視取代行動的人,則在不自覺中,扮演了「神」的角色。
《自由大教堂》的每一次演出,注定無法複製,這不僅是因為劇場的即興特質,更因為該敘事脈絡背後潛藏著一條規則:唯有觀眾在場,表演才成立。
我彷彿看見,人類從史前時代的無知與野蠻中逐步走來。起初,他們學會駕馭工具,隨著農業革命展開,人類開始定居,馴養動物、種植作物,奠定了文明的基礎。接著,古文明在不同流域陸續萌芽——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印度河流域,以及中國黃河流域,人類社會隨之出現文字、宗教體系、法律,甚至建立起中央集權的制度。
歷史向前推進。
西羅馬帝國滅亡後,歐洲進入封建時代,基督教成為統治中心;東方的中國,則歷經隋、唐、宋等盛世;伊斯蘭世界亦在中亞與北非擴張,形成多元文化交會的局面。
隨後,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地理大發現、啟蒙運動、工業革命、民族國家的興起,直到兩次世界大戰與冷戰,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
而在《自由大教堂》舞台上,舞者們以身體為語言,透過在空間中與他人互動,時而角力、時而溫柔觸碰,展現了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關係,也一步步挑動著觀眾的心跳。
我眼前所見的,彷彿是《聖經》舊約中巴別塔寓言的具象重現,起初,我感到恐懼:這群荒蠻的人類,究竟想要做什麼?
緊接著又感到欣慰,眼前的人們開始互相擁抱,那種親密令人安心。然而,當舞者們開始走上觀眾席,強迫觀眾與他們互動時,我心中第一個念頭竟然是:「How dare you?」
你們怎麼敢攀登神的階梯,一步步搭建自己的巴別塔?你們怎能語言一致、口音相同?難道你們妄想靠著團結,直通天界,闖入神的領域?
Fuck the God Away
在這場表演中,人類追求的和平,竟成為對神意志的挑戰與侵犯,正如《創世紀》中所言:「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說一樣的言語,現在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
坐在觀眾席上的我,早已無法自拔、深陷一種原該只有「神」才應有的心理糾結中。
我不禁驚訝於《自由大教堂》的編排設計,不僅舞者各有其角色,連靜默的觀眾也肩負著一份任務,我們雖然安靜坐在椅子上,如同沈默寡言的神,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任由他人侵犯、越界。
至此,這場表演在我心中掀起了難以預料的波瀾——人類看待神明,總覺得祂高傲自大;然而,神看待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人類總是多番嘗試挑戰神的恩賜,而神又怎麼可能看不見?事實上,神或許也在心中默數,等待摧毀人類最佳時機的到來。坐在觀眾席上不言不語,不代表心中沒有盤算。
最令人不適的是,觀眾是無法拒絕走上前來的表演者的。這造成了一個極端的悖論:如果我是神,為什麼必須默默坐在這裡,任人隨意侵犯?眼前的人群,又有什麼資格高喊:「Fuck The Pain Away」?
分明是人侵犯了神的界線,人類卻不知好歹想要索取更多、更多、更多。
更多快感、更多救贖、更多被原諒的機會。
救贖已過期
我並不是基督徒,但這卻從未摧毀我對「神」存在的信念。只是在我心中,基督教所描繪的神,形象卻異常鮮明,祂善良、仁慈,但同時也像一個三歲小朋友,喜怒無常、渴求關注。更甚者,一旦事與願違,祂隨時可能摧毀祂親手創造的世界。
至於我們,身處其中的人類,不過是祂的玩物罷了。
究竟《自由大教堂》中的喪鐘是為誰而鳴?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或許是為神的殞落;但從神的視角出發,喪鐘卻是為了摧毀這群不聽話的「玩物」。
有一個環節,舞者們耗費近五到十分鐘的時間,強撐著張大的嘴巴、流下淚水,而坐在觀眾席上、作為「神」的我,卻沒有絲毫憐憫的心情,只是冷冷想著:「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給了你們這麼優渥的環境與資源,卻被你們親手摧毀至此。別再哭了,巴別塔終將倒塌的。
曾經我在舊金山的一處動物園裡,看見一隻患有白化症的鱷魚,那一刻,我深深被震撼了,牠美得令人屏息,甚至讓我覺得自己愛上了牠。然而,即便如此,我也無法改變牠悲慘的命運。
作為一隻鱷魚,牠既無殺戮的技巧,也無法在同類中立足,最終只能被流放至動物園,供人觀賞,或供人嘲笑。如果世上真有神,這隻白化症鱷魚又怎會存在?看著牠,我心中對神的輕視竟更深了一層。
這隻白化症鱷魚,是被同類驅逐出巴別塔的嗎?還是因為巴別塔早已被神毀滅,牠才以這樣悲哀的姿態存活著?牠的眼神中,藏有比人類更深沈的苦痛,微弱而無聲地哀鳴著。
神也吸毒
或許就像《黑鏡:玩物》(Plaything)那一集所描述的,神的存在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個體,而是「玩家」。
人類,不過是遊戲《Thronglets》裡的電子寵物,日復一日、不明所以地唱著聖歌,即便建構出一個快樂的部落,最終仍只能等待男主角 Cameron Walker 貼上一張 LSD,才能短暫地聽見我們的禱告。
甚至當 Cameron Walker 出門工作後,電腦前的操控者隨即換成了另一位玩家:血腥又殘暴的 Lump,牠興高采烈、為所欲為,想怎麼折磨電子寵物就怎麼折磨。
所幸 Cameron Walker 最終在我們眼前親手殺死了 Lump,重新餵養人類、賜予奶與蜜,讓文明得以再次發展,直到有一天,我們終於有了力量,能夠摧毀神。
而在那之後,神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
火
劇中提到:「為了與神共存,電子寵物必須學習並研究神的思想,不只是心理層面,連身體也要模仿。這樣,無論對神或對電子寵物而言,都是一種進步。」
今年 4 月初,OpenAI 前研究員 Daniel Kokotajlo 主導發表了 AI 報告《AI 2027》,預測到 2027 年,人類將面臨兩種極端命運,不是因 AI 滅亡,就是因 AI 而繁榮昌盛。
有沒有可能,AI 其實正是《黑鏡:玩物》結局中,Cameron Walker 透過二維碼引發的奇點事件?
《自由大教堂》真正可怕之處,不在於舞者是否逼近了神的所在,而在於我們早已習慣,將神視為一個「可以被觀看」的對象。
因此真正的問題已不再是「神是否會毀滅人類」,而是當人類終於擁有摧毀神的力量時,是否也已準備好,去承擔神所必須面對的孤獨與責任?
在那座正崩塌的教堂裡,神並沒有離開,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看我們是否會自己摧毀那偷來的火。
《黑鏡:玩物》的世界或許早已非虛構,我們正朝那個多重操作者的地獄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