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不錯，帶著麵包、紅酒、香濃的乳酪在森林邊野餐，一定很棒吧！」貝爾半仰著頭，眼神迷茫彷彿已身在草原，在溫暖的陽光和微風中享受著美味餐點。
「小心被魔獸吃了。」
智慧鎖比想像中難解，梅蕾迪斯邊奮戰邊不假思索地吐嘈。貝爾嗤笑。「哈！果然是少爺。」
他舉起食指，在小窗前搖了搖。
「要說哪裡的野外最安全，就是王都近郊了。王都騎士團有隻專門的『打掃』部隊，確保貴族大人們的旅行路徑暢通無阻。那種走在大路上突然被襲擊的事這裡可不會發生！」
然後他話鋒一轉：「還是你想見識一下？敢和衛兵玩捉迷藏，區區魔獸一定沒放在眼裡對吧？」
可惜，她不只見過，還和騎士一起狩獵過。
雖然被小看有點不開心，但梅蕾迪斯沒有反駁。貝爾變得比剛才還有攻擊性。想從她身上蒐集情報的話，不該是更討好點嗎？還是她裝得太像了，讓貝爾誤以為激將法會有效？
又或許——根本不是巧遇。
一瞬間，馬車上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可能是緊張的錯覺，她似乎聽見貝爾輕輕彈了舌頭，像是不小心放跑了獵物。她下意識捏住耳環。
馬車突然停下。行駛速度不快所以梅蕾迪斯穩住了。但人高馬大的貝爾似乎一頭撞上蓬頂的支架，「噢」了一聲抱怨道：「你幹麼？嫌我不夠高嗎？」
車夫沒有回答。一陣韁繩抽動的聲音後馬車重新出發。滿腹疑問的梅蕾迪斯湊到窗口，貝爾卻突然把手搭在窗邊，將整張臉擋在窗前。
「抱歉，小少爺，」他的語氣依舊輕挑，表情卻有些不對勁。「我們可能要繞點路。」
「為什——」
話還沒說完馬車就猛然轉彎開始加速，差點把她甩到車廂另一頭。車外傳來石板地被擠壓的呻吟，還有行人遠去的驚呼。貝爾咒罵一聲，轉頭低吼：「冷靜點！你這樣更顯眼！」
馬車立刻慢下來，回到一開始的速度。
「似乎有隻貓呢！剛才——」
但梅蕾迪斯已經看到了，前方不是剛才的南邊城牆，而是偏離了路線，正向西城門駛去。
「你們有急事就放我下來吧！」她打斷貝爾，拿起智慧鎖放到對方仍搭著小窗的手上。「感謝相助。」
「這裡？」貝爾一臉震驚，沒有拿起智慧鎖，任由馬車顛簸把智慧鎖震回車廂。「不行，我起碼看到十個衛兵。你會被抓走的。」
很明顯在裝傻。梅蕾迪斯瞪著貝爾，發現他雖然掛著微笑，卻眼神閃爍、透著焦慮，讓她也跟著不安了起來。
她沒有入城證明，如果被載出城就真的危險了。
「放心吧！小少爺，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把你送回來。」
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古怪的商人舔了舔嘴唇，神情變得異樣堅定。
「我以母神之名起誓。」
以信奉之神的名諱起誓是非常嚴肅的，比用某人名譽或祖先之名都還要可怕。後者頂多身敗名裂，前者卻有可能招致真正的天譴。
貝爾說詞反覆、形跡可疑，她應該不顧一切立刻跳車逃跑。梅蕾迪斯凝視著那對有如深潭的褐色眼睛，希望貝爾退縮。熊般的男人卻直直回望，連眨眼都沒有。
顛簸減輕了，表示馬車已經駛上了最寬闊平整的中央大道。商鋪還沒開張，街邊的小販已經開始叫賣，只是捨棄了銅拔換成比較文雅的響板。駝馬粗重的鼻息與沈重的步伐絡繹不絕，不過都是往城中心而去，逆向的他們有些寸步難行。
沉默至今的車夫咂嘴，揮舞韁繩驅使馬匹穿過怨聲載道的行人。能安靜逃跑的時機已經過了。梅蕾迪斯後退一步，默默點頭。
見她妥協貝爾如釋重負，拍了拍牆示意堆起的箱子。
「過城門的時候需要你躲起來。」
他甚至不知從哪摸出一隻煙斗，愜意地叼在嘴裡。已經默認她願意跟著出城啦？梅蕾迪斯抬起眉毛。
「你知道的吧？西城門是唯一可以直接從城外進到內城區的出入口，雖然有我認識的衛兵，但以防萬一。最下面那個，你應該躲得下。」
梅蕾迪斯順著指示看過去，脫口而出：「你以為我有多小隻啊？」
貝爾哈哈大笑，引來車夫警告的側目。「抱歉抱歉。你打開就知道。」
不知不覺已經能聽見衛兵威嚴的呼喝。馬車減速，默默駛入等待檢查的隊列。
「快一點。」貝爾催促著。梅蕾迪斯只能不情願地搬開麻布袋和小木箱，掀開位在角落、最大最寬的箱子。
一打開她就明白了。看似只有她小腿一半高、兩隻手掌寬的木箱，內部卻足足大了一倍。隱藏的空間延伸到車廂地板和駕駛座之下，她抱著雙腿側躺也綽綽有餘。
這趟計畫之外的冒險已經發展到無法預測的境地，但要說是害怕還是興奮？果然，還是期待吧！
「如果我覺得有生命危險，」梅蕾迪斯彈了彈耳環，「會直接炸掉馬車喔！」
這句話威嚇居多，但貝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顯然相信她真的做得到。以狡猾的間諜來說有點太快示弱，不過貝爾認得出耳環是魔導具，對她的實力應該有一定的認知。
或許不是巧合。
拉起斗篷踏入箱子時，剛才的猜想又浮現了。梅蕾迪斯用斗篷做掩護，輕輕抽出腰後的短劍，抱在胸前躺進木箱。
眼前陷入黑暗，周圍的聲音也變模糊了。從很近的地方傳來細碎的聲響，她聽著明顯到令人尷尬的心跳，才意識到她正緊張地發抖。
車輪的聲音近在咫尺，彷彿她是躺在板車上半死不活的屍體，正被送往墳場的路上。
這句話有語病。瞪著想像中箱子的接縫，梅蕾迪斯深呼吸，把後悔一起吞下。
「貝爾？這麼早就要出城？生意挺好的嘛！」
「托你的福！派朋先生讚不絕口，把我的乳酪都掃完啦！還跟我訂了下個月的貨！」
馬車逐漸降速，貝爾愉快地說道。軟膩的聲線十足商人派頭，恰好處在一個只要再超過一點就會讓人感到噁心的界線。
「所以我沒空去下城區逛逛啦！從這裡趕回東葛就要一星期，要是下雨、大道阻塞又會更久。我可不能讓瓦戈先生介紹的客人失望，對吧？」
隨著錢袋重重落下的聲音，傳來衛兵低聲的驚呼。
「……這麼多？看來你賺了不少。」衛兵的碎碎念隨著腳步聲飄到車後方，不一會車廂門打開又迅速關上。「派普先生該先把欠梅普太太的帳給還了，不然那老太婆一直念個沒完……」
應該是槍桿的東西敲了敲車身，貝爾恭敬地道了謝，馬車重新出發。
一陣強烈的搖晃，讓身在箱中的梅蕾迪斯繃著身體才沒一頭往前撞。車輪的聲音明顯不同，他們已經離開了城內整修良好的石板路，駛上城外同樣用石板鋪設，但簡陋得多的道路。
這種旅行方式倒不是第一次。
極端的黑暗、滯悶的空氣、老舊木頭的呻吟、馬匹難掩焦躁的蹄聲、男人壓抑的粗重呼吸。
雖然印象模糊，但梅蕾迪斯記得曾坐在周圍一片漆黑的馬車上，在眾人都不發一語的詭異氣氛中，穿過山谷陡峭的棧道、前往某個讓她莫名恐懼的地方。
但宅邸裡的所有人都否認發生過這樣的事。就算她信誓旦旦後來馬車摔下山谷，其後她得獨自從密林逃去附近的村子求援，還能將經歷的一切描述得極為詳盡，卻也無法否認當時不過七、八歲的她，怎麼可能從魔獸的威脅下平安生天？
她朝下望著胸前，短劍劍刃所在的地方。這柄師傅贈送的短劍疑似真正的聖物，如果附近有魔獸就會發出藍白相間的光。不愧是王都，出城了也沒有任何反應。貝爾提到的那隻部隊她略有耳聞，甚至還曾期盼能讓勞倫大人推薦她加入。
「對抗魔族的英雄」，如此響亮的名號在王都一定也很有份量吧！
可惜，她最終不過是英雄的未婚妻。
城內的喧鬧已經遠到聽不見了，商人們似乎也進入趕路狀態，除了幾聲聽不清的應答，沒有多作交談。箱子裡越來越悶，梅蕾迪斯想透透氣，鬆開握劍的手往上推，卻發現箱蓋紋絲不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