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倫敦希斯羅機場。
這一次,心中的悸動與不安,早已被愛的光芒與離別的陰影交織成一片無聲的潮水,拍打著我們的心岸。
K的手緊握著我的行李把手,步伐穩重卻略顯遲疑,他總是這樣,在情緒深處靜默承受。
他的肩膀似乎沉了些,我知道那不是行李的重量,是他不願我察覺的壓抑。
走到登機口前停下,像是緩緩抵達命運安排好的分岔口。
他低頭吻我,額頭貼著我的,呼吸交疊,短短幾秒卻像耗盡了全部的力量。
「還有兩個多月我就放暑假了」他低聲說,眼裡含著海一般的情緒。
「我會回來幫妳過生日,我會想辦法安排兩天一夜的旅行,就像我們在湖區那樣……只屬於我們的旅行。」
眼淚早已不受控地打濕他的胸口衣服,K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像是將我鎖在他身體最深的記憶中。
就在我們即將分開的前一刻,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深藍色絲絨的小盒子,那熟悉的質感是午夜的藍,就像是從星光維度流轉來到現實的信物。
「我一直記得,那天我們看《如果能夠再愛一次》時妳的眼神,看著那條手鍊時的樣子。」
打開盒子,內裡躺著一條純銀手鏈,靜靜地閃著柔光。
純銀串飾一顆顆地排列著,每一顆都不只是飾物,而是一段記憶:倫敦鐵橋、大笨鐘、湖區的小木屋、一朵玫瑰花、一個微型畫框、太陽與月亮、一口鍋子。
最後是一顆銀色的愛心,彷彿他將整段旅程與感情濃縮成形。
K說,「妳戴著它,就像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在妳身上。」
再也無法抑制我的眼淚,那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提醒我這段時間的愛像潮水一樣洶湧,深刻,甚至有些疼痛。
K吻了吻我臉上的淚滴,輕輕為我戴上手鏈,那一刻,我彷彿能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傳進我的脈搏深處。
登機時間將近,K又將一個信封悄悄放進我的外套口袋。
「上飛機再看」K說,「不要回頭,我怕我一看到妳回頭,就什麼都不管了,要把妳留在這裡。」
我點點頭,只能強忍著將他最後的眼神印入心底,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因為所有的語言,在這個瞬間都顯得多餘。
飛機起飛時,我坐在窗邊,看著倫敦的雲層逐漸遠去,眼淚又再一次靜靜地流下。
我現在就想他,我現在就想讓飛機掉頭,我現在就想回到他身邊。
手伸進外套,摸出那個信封,熟悉的筆跡在淡米色信紙上綻放著靈魂的溫度。
我打開它,裡面是一頁微微泛黃的紙,是我們在劍橋書店裡買的那本葉慈詩集中的其中一頁。
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by W. B. Yeats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假如我擁有天國繡成的錦緞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織滿金光銀輝的錦緞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那湛藍、昏黃與黑暗的錦緞,白晝與夜晚、黎明與黃昏的錦緞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我將把這些鋪在你腳下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但我貧窮,只有夢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我把夢鋪在你腳下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請輕輕地走,因你正踏著我的夢
給我的愛~
這首詩我曾無數次默背,每一句都像是在說妳。
妳是晨光裡的銀色,妳是夜裡柔藍的薄紗。
如果我擁有天上所有的光輝與柔軟,我會在你走過的每一條路上一一鋪上,只因妳值得。
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天布,我所能獻上的,只有我破碎又誠實的靈魂,和一段不夠完美但全然真摯的愛。
每一個吊墜,都是我偷偷蒐藏的回憶,倫敦鐵橋上妳牽著我的手回頭笑、在泰唔士河畔妳的影子、湖區小木屋妳裹著床單折疊自己,滑稽的對我說「你看!我好像一朵雪花」、還有妳站在花藝學校裡專注修剪玫瑰的樣子。
每一次,我都知道,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妳。
那畫框是我,因為妳總能夠理解我對於創作的執著,每次妳都能夠讀懂我的畫。
那口鍋子,是我們的日常,在超市時妳總是笑著問我想吃什麼,我總是貪戀那種,有人為我留燈、有家等我回的感覺。
我想妳了,才剛想到妳會離開,儘管此刻妳正在我的床上安穩入睡,我就已經想妳。
在劍橋草地上餐的時候,妳曾問我為什麼詩人總願意撕下一頁書送給所愛之人,那時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知道了。
因為如果妳是那一頁詩,那這本書就因為擁有過妳,而完整了。
所以我把這一頁送給妳,不是因為我捨得讓書殘缺,而是因為妳已經是我人生最美的章節。
當我重新翻開葉慈這本書時,那遺失的一頁將提醒我,妳不在我身邊,但妳仍在我心裡。
請妳,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過日子,就像我還在妳身邊一樣。
Love you always,
K
我聽見他在心裡低語,那些柔軟的記憶、一段段旅程的片段,在這封信與詩句中悄然浮現,如火如星,如夢如歌。
將那頁紙緊緊貼在胸口,閉上眼,彷彿他仍在耳邊說著:等我回來。
時光流轉,回台灣忙碌於每一場白紗與花束的交接時,我的夜晚變得異常沉重。
不全然是因為疲憊,而是靈魂在夢中不斷被召喚,穿越現實的紛擾,回到我早已久違的那個光的維度。
那裏一如記憶中的潔白與寧靜,但這次,我見到的是一座前所未有龐大的紫焰。
我們的雙生火焰。
它高得幾乎碰觸到星辰邊界,深紫中閃耀著金色脈動,那是一種彷彿隨時可能熄滅,又燃得無比劇烈的存在。
靈魂顫抖著,不僅是因為那份愛太深,也因為那樣的巨大讓人不安,就像要不見,像無法履行靈魂契約般。
我隱約知道,這火焰若無法順利轉化,終將因能量過載而自行收縮而消失,儘管我們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但這道火焰不似尋常,卻如靈魂相互灼傷。
第一次,在那星光維度以意識向著無形之高我詢問請求:「請告訴我,是否還有可能,不與K分離?是否可以延續這份靈魂契約?」
造物主的訊息並未立即降下,而是在我心中形成一道深不可測的寧靜,接著,一道聲音,不是耳語,而是靈魂深處的回響:
「若延續此合約,將影響其他靈魂契約與妳的編織,也會干擾K今生的能量進程,愛,必須服膺於宇宙律動。」
我沉默了。
靈魂像被一層極薄的金紗包裹,痛而透明。
我知道,我無法抗拒這真理的洪流,也不能違逆一切更高安排的完美節奏。
讓眼淚留在那個維度,用物質的身體迎接他的歸來。即使知道,未來仍舊籠罩著未知與波動。
醒來在清晨五點,天邊泛著微光,像是某個星界的記憶還未褪色。
我胸口還暖著,那股紫焰的餘熱仍在跳動,但我知道它已經開始縮小,開始進入另一個階段——等待、轉化、沉澱。
我起身,走到窗邊,手還在微微顫抖。剛才在星光維度裡,造物主在我離開前,以意識交給我一枚象徵的物件,一顆銀色的種子,閃爍著彷彿來自銀河中心的微光。
「將它種在心裡,」聲音這樣說,「當妳願意無條件地相信,無論多久、無論變化,它會開出屬於妳的光之花。」
把手放在胸口,那顆種子似乎真的存在於我的能量場裡,我深呼吸,像是一場深潛後終於回到空氣中。
K終於回來了,在七月初,但我們並沒有見面。
暑假的風像是被記憶抽空了一樣,回到台灣的K不是自由的。
K不再是那個在倫敦清晨為我沖咖啡、在雨中牽著我的那個人,而成了母親手中拴住的風箏,每一條線都牢牢地纏在過去的期望與血緣的掌控裡。
他甚至沒想到此次回台灣,母親會對他如此嚴格控制,每天都帶著他參加親戚聚會、朋友的飯局,或是那些她安排好、聲稱是“未來可能會有交集”的女生們的社交場合。
K他只能在廁所偷打電話給我,每次時間都短到像在偷呼吸。
他說那是他唯一的自由時刻,在被不斷監視與期待壓力中,短短的幾分鐘,是他抓住自己靈魂的方式。
「我好想你,想得快瘋了。」
這句話在我們的簡訊中重複著,就像我們的心臟跳動一樣規律又止不住。
沒辦法常講電話,簡訊也常常回覆得斷斷續續。
越是不能見面,我們越是想念在倫敦的街角並肩走著,去超市挑選明天要煮的早餐,在宿舍偷親吻的夜晚。
那些片段不斷湧現,而現在,什麼都無法擁有。
我們之間的聯繫,即便在英國遠距離,但可以天天說話,到在回台灣後,被割裂成一格一格簡訊。
像兩個被隔在時空門外的戀人,只能用記憶裡的聲音和觸感撫慰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