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冬末春初,總帶著一股不肯輕易退讓的濕冷氣息。鉛灰色的雲層低懸在城市上空,偶爾飄灑的細雨,讓行道樹的葉片凝結著晶瑩的水珠,也讓路上的行人裹緊了衣衫,步履匆匆。在這樣的天氣裡,位於市中心商業區的「誠望聯合律師事務所」內,卻是一片有條不紊的忙碌景象。暖氣系統無聲地運作,隔絕了室外的寒意,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咖啡香和紙張的氣味。

合夥律師趙語芊的辦公室在樓層的角落,擁有大片的落地窗,此刻窗外的城市景觀卻因陰雨而顯得有些迷濛。她正埋首於一堆厚厚的企業併購案文件之中,指尖的鋼筆在紙張上迅速滑動,留下清晰而精準的批註。趙語芊,三十五歲,台大法律系的高材生,之後遠赴英國深造,在倫敦政經學院取得了法學碩士學位。歸國後,憑藉其卓越的專業能力和過人的勤奮,在競爭激烈的法律界迅速嶄露頭角。她不僅擁有令人稱羨的履歷,更以其嚴謹冷靜的辦事風格和敏銳的洞察力著稱。然而,在這層專業的鎧甲之下,她對待同事和後輩卻總帶著一份不易察覺的溫柔與擔當,這讓她在「誠望聯合」這個由她與幾位理念相合的夥伴共同創立的律所裡,贏得了普遍的敬重。
「趙律師,您的信件。」助理曉雯輕輕敲了敲門,走了進來。曉雯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女孩,做事細心,對語芊十分敬佩。她將幾封信件和一杯剛泡好的熱美式放在語芊的辦公桌一角。語芊從文件中抬起頭,揉了揉略顯疲憊的眉心,對曉雯點了點頭:「謝謝,放著吧。」目光掃過那幾封信,其中一個略顯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吸引了她的注意。信封的字跡娟秀而略帶拘謹,收信人寫著「吳尚哲先生」,但寄信地址卻是誠望聯合律師事務所。她微微蹙眉,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確切的關聯。她拿起信封,入手略沉,似乎不只是薄薄的信紙。
拆開信封,裡面掉出一張銀行轉帳憑證和一張風景明信片。憑證上的金額是新台幣三十萬元整,收款人是趙語芊。而明信片的圖案是宜蘭龜山島的日出,霞光萬道,海面金黃,充滿了蓬勃的生機。翻到背面,只有短短一行鋼筆字:「當年您送來的柑橘味,記得至今。 尚哲敬上。」
吳尚哲……柑橘……記憶的閘門緩緩開啟,一個略顯青澀但眼神倔強的年輕臉龐浮現在語芊的腦海中。
那是大約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的語芊還在一家知名的外商律師事務所擔任資深律師,每天處理的都是動輒數億元標的的跨國案件,行程表被各種會議和截止日期塞得密不透風。吳尚哲是透過一位大學同學的間接介紹,輾轉找到事務所請求法律諮詢的。
語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吳尚哲的情景。那天下午,她剛結束一個冗長的視訊會議,正準備投入另一個上市公司股權轉讓案的準備工作。助理通報說有位預約諮詢的吳先生到了。在事務所那間專門接待初步諮詢客戶的小會議室裡,她見到了吳尚哲。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穿著漿洗得有些發白的棉質襯衫和卡其褲,雖然簡樸,卻收拾得乾淨整齊。他背著一個半舊的後背包,裡面鼓鼓囊囊地塞滿了文件。面對著裝潢氣派的會議室和一身精緻套裝、氣場強大的趙律師,他顯得有些侷促不安,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膝蓋上,眼神帶著一絲迷茫和焦慮。
「趙律師,您好,我是吳尚哲。」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靦腆。
「吳先生,請坐。喝點什麼嗎?」語芊的語氣平和,試圖緩和他的緊張。
「水……水就可以了,謝謝。」
語芊示意助理倒水,然後將目光投向他:「聽我同學說,你遇到了一些合約上的麻煩?」
吳尚哲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開始敘述他的困境。他剛從建築系畢業不久,懷揣著對建築設計的滿腔熱血,和幾位同學湊了點錢,創立了一家小小的建築設計工作室。然而,理想豐滿,現實骨感。由於缺乏社會經驗和法律常識,他們在一份與中型建商的合作案中,輕忽了合約條款的細節。建商以各種理由拖延支付設計費,甚至在工程進行到一半時,以設計變更為由,要求他們承擔額外的修改成本,否則就要中止合約並追討已支付的部分款項。如今,工作室的資金鏈瀕臨斷裂,幾個月發不出薪水,連房租都快繳不出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裡拿出厚厚一疊資料攤在會議桌上——合約書、往來郵件、設計圖的修改記錄、催款通知……每一張紙似乎都承載著他創業初期的艱辛與挫敗。語芊靜靜地聽著,偶爾在他停頓時,會針對性地提出幾個問題,引導他說出更多關鍵細節。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文件,時而鎖定某個條款,眉頭不自覺地輕輕皺起。她看到合約中確實存在幾處對設計方極為不利的模糊條款,以及建商利用這些條款故意刁難的痕跡。
聽完吳尚哲近乎哽咽的陳述,語芊沉默了片刻。她那時手頭的上市公司股權轉讓案正進入關鍵階段,客戶要求嚴苛,時間壓力巨大,日程表上密密麻麻的行程幾乎讓她喘不過氣。理性告訴她,這種標的額不大、法律關係相對單純但極其耗費心力的案子,並不符合她目前的工作重心,也不是事務所主要的業務方向。她完全可以公式化地給出幾點建議,然後請他另尋專門處理小型合約糾紛的律師。
然而,當她抬頭看向吳尚哲時,卻從他那雙因熬夜而佈滿血絲、卻依舊閃爍著對建築設計執著熱愛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頑強與無助交織的光芒。那種光芒,讓她想起了自己剛入行時,面對浩如煙海的法條和複雜人性的那份迷惘與堅持。她知道,對於一個剛起步的年輕人,這樣的打擊可能是致命的。
她對助理說:「曉玲,把我下一個會議延後一個小時。」然後轉向吳尚哲,語氣變得更為專注:「吳先生,我們來仔細看看這份合約。」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裡,語芊逐條分析了合約內容,指出了其中的法律風險點,並就他目前的處境提出了幾種可能的應對方案,包括發函催告、協商談判,乃至於最壞情況下的訴訟準備。她的分析清晰、透徹,讓原本六神無主的吳尚哲漸漸鎮定下來。
諮詢結束時,吳尚哲的表情雖然依舊凝重,但眼神中多了幾分清明。他感激地看著語芊:「趙律師,太謝謝您了。我……我明白了。只是……」他欲言又止,臉色有些黯然。
「只是什麼?」語芊輕聲問道。
尚哲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只是……就算打官司贏了,時間拖下去,我的工作室也撐不住了。我可能……可能得把工作室關掉,先去找份工作,或者去做室內設計接些小案子,慢慢把欠夥伴的錢和銀行的短期貸款還清……」他的聲音裡充滿了不甘和失落。
語芊看著他緊握的拳頭,以及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沉默了幾秒。她忽然問道:「你覺得,如果這個設計案能夠順利完成,不被拖款,它有潛力獲得一些獎項的肯定嗎?」
吳尚哲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抹光彩所取代。他用力地點頭:「我想……我想是的!趙律師,這個案子我們團隊投入了很多心血,在環保材料的運用和空間的靈活性設計上,都有一些突破。我們……我們原本是很期待它能成為我們工作室的代表作的。」
語芊凝視著他眼中重燃的火花,輕輕敲了敲桌面,然後做了一個出乎吳尚哲意料的決定。她轉身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個人的支票簿,低頭迅速填寫了一張支票。她沒有多餘的解釋,只是將支票撕下,遞到尚哲面前:「這三十萬,算是我個人預支給你的法律顧問費。條件只有一個:如果你將來有能力,就把這筆錢還給我;如果沒有,也不必強求。先用它穩住工作室的運營,然後去和建商好好談判,或者,做好訴訟的準備。」
吳尚哲完全愣住了。他本以為今天能得到一些專業的法律指引已經是萬幸,完全沒料到這位素昧平生的知名律師會以這樣的方式向他伸出援手。他看著那張支票,上面的數字對當時的他而言,無疑是一筆救命的巨款。他張了好幾次口,想說些感謝的話,卻覺得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最終只是眼眶泛紅,緊緊地捧著那張薄薄的支票,指尖微微顫抖,彷彿握住的是人生重新浮出水面的一線希望。
「趙律師,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語芊微微一笑,語氣平和:「專心處理好你的案子,證明你的設計是有價值的。這比什麼都重要。」她起身,示意諮詢結束。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尚哲說:「對了,我辦公室剛好有朋友送來的茂谷柑,很甜。你等一下。」她轉身從茶水間的一個果籃裡挑了幾顆飽滿橙黃的柑橘,裝進一個乾淨的紙袋,遞給尚哲:「冬天乾燥,多吃點橘子,補充維生素,氣色會比較好。」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那笑容沖淡了她平日的幾分銳利,顯得格外溫暖。
那一袋黃澄澄的柑橘,在當時的吳尚哲看來,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珍貴。他後來回憶,離開律師事務所時,臺北的街頭依舊濕冷,但他懷揣著那張支票和那袋柑橘,心中卻升騰起一股久違的暖意。那筆錢,如同及時雨,讓他得以支付積欠的薪資,穩住了團隊的軍心,並且有底氣聘請律師與建商進行了幾輪艱難的談判。最終,在語芊指點的律師協助下,他們達成了庭外和解,雖然設計費被打了一些折扣,但總算是順利拿回了大部分款項,也完成了那個傾注了他們無數心血的建案。
更令人欣喜的是,那個歷經波折的建案,後來真的憑藉其創新的設計理念和出色的人文關懷,入圍了當年度頗具影響力的「青年建築獎」,雖然最終沒有奪魁,但已足以讓吳尚哲和他的工作室在業界打開知名度,成為他事業起飛的重要轉捩點。
這些年來,吳尚哲的工作室逐漸步上軌道,承接的項目越來越大,名氣也越來越響。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在他人生的最低谷,趙語芊律師不僅給予了專業的指引,更給予了實質的幫助和一份意想不到的溫暖。他一直將那份恩情深埋心底,默默努力,等待著有能力償還的那一天。而當年那袋柑橘,他一顆一顆小心翼翼地吃完,每一瓣果肉的清甜,都像是語芊律師溫和話語的餘韻,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裡。
此刻,語芊望著手中的轉帳憑證和那張龜山朝日明信片,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記憶中那個冬日午後的陽光,似乎穿透了歲月的塵埃,伴隨著淡淡的黃柑香氣,再次溫暖地灑落在她心間。她將明信片和憑證小心地收進抽屜的一個小木盒裡,那裡面還放著一些她珍視的信件和小物件。
這件事,也讓她清晰地回憶起自己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那恰好也發生在吳尚哲來諮詢後不久。當年她任職的那間外商律所,接了一宗極具爭議性的企業高層貪汙舞弊案。那位高層位高權重,政商關係複雜。語芊被指派為協辦律師之一,負責整理部分證據鏈和法律觀點。隨著對案情的深入了解,她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這位高層極可能涉及更深層次的黑幕,而律所的策略似乎更傾向於利用法律技巧為其爭取最大的利益,而非完全追求事實真相。
她明知案情疑點重重,甚至可能牽涉到對社會公義的踐踏,卻礙於律師的職責——在法律框架內為委託人爭取合法權益——以及律所高層的明確指示,只能硬著頭皮參與辯護。她夜以繼日地工作,將自己的專業能力發揮到極致,最終,那位高層雖然未能完全脫罪,但也確實獲得了遠輕於外界預期的減刑。
案件結束後,律所上下對辦案團隊的「專業表現」讚譽有加,語芊也獲得了豐厚的獎金和晉升的機會。然而,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心煎熬與職業迷茫。勝訴的喜悅無法掩蓋她內心的不安。她反覆問自己,法律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作為一名律師,她的價值僅僅是充當有錢人的「法律工具」嗎?吳尚哲那雙渴望公正與機會的眼睛,與那位貪腐高層在法庭上閃爍遊移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形成了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正是那一次深刻的內心掙扎,促使她毅然做出了離開那家光鮮亮麗、待遇優渥的外商律所的決定。她婉拒了晉升,放棄了令人艷羨的高薪,選擇與幾位志同道合、同樣懷抱著法律理想主義的本土律師一起,創立了「誠望聯合律師事務所」。她希望打造一個不僅追求商業成功,更注重社會責任和法律溫度的平台。同時,她還主導推動了律所內部的公益法律專案,投入一定的時間和資源,專門為那些有潛力但缺乏資源的年輕創業者、弱勢群體提供免費或低收費的法律諮詢和援助。
思緒從往事中抽離,語芊深吸一口氣,感覺心中那份因吳尚哲的信而起的暖意,更加踏實了幾分。這時,她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螢幕亮起,是大學時代的學妹江若琳傳來的訊息:「趙學姊,妳現在有空嗎?我一位朋友開的設計公司最近遇到一些資金週轉問題,想說他也是做設計的,情況和妳當年幫過我表哥有點像,不知道能不能介紹他來向您請教一下?」
江若琳的表哥,也是語芊公益法律專案早期幫助過的一個年輕人,當時是做APP開發的,後來也發展得不錯。語芊看著訊息,臉上露出一抹瞭然的微笑。她回覆道:「若琳,沒問題。讓他明天早上十點直接來我辦公室吧。」
隔天上午,陽光難得地穿透了雲層,在濕冷的臺北灑下幾許暖意。江若琳準時帶著一位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歲、面帶倦容但眼神依舊透著些許銳氣的年輕男子走進了趙語芊的辦公室。
「趙學姊,這就是我跟妳提過的洪子傑。子傑,這位就是我常跟你說的趙語芊趙律師,她是非常厲害的律師,也很有愛心。」江若琳熱情地介紹著。
洪子傑顯得有些緊張,對語芊深深鞠了一躬:「趙律師,您好,冒昧打擾了。」他的聲音略帶沙啞,看得出來是為公司的事情操了不少心。
「洪先生,請坐。若琳也一起坐吧。」語芊示意他們在會客沙发坐下,曉雯適時地送上了兩杯熱茶。
洪子傑是一家新創空間設計公司的創辦人,專注於利用環保回收材料進行商業空間的創新設計。他的理念很前衛,作品也頗受好評,但最近因為一個合作的大品牌客戶突然調整策略,大幅削減了原定的專案預算,導致他前期投入的大量設計成本和材料採購費用無法回收,公司現金流頓時陷入困境,連員工下個月的薪水都岌岌可危。
語芊仔細聽完了洪子傑的陳述,翻閱了他帶來的簡報和幾份合約草案,不時提出幾個關鍵問題。她的表情依舊平靜,但眼神中卻多了一份專注與思索。大約半個小時後,她基本釐清了情況。洪子傑的困境,與其說是法律糾紛,不如說是商業風險和資金缺口。
她沉吟片刻,然後拿起筆,在一張便箋上迅速寫下了幾點關於合約風險規避和融資渠道的建議,遞給洪子傑:「洪先生,這是初步的一些法律和商業建議,你可以參考一下。至於你目前最迫切的資金問題……」
她頓了頓,目光溫和地看著洪子傑,然後做出了和當年幫助吳尚哲時相似的決定。她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拿出個人的支票簿,再次填寫起來。這次,支票上的數字是五十萬元。
她將支票遞給洪子傑:「這是我個人的一些閒置資金,你先拿去應急,解決員工薪資和部分供應商的款項問題。條件和以前一樣,有能力了,就還;暫時沒能力,也不用有太大壓力。」
洪子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望著那張支票,又望了望趙語芊,臉上充滿了驚訝與難以置信,幾度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眼眶迅速泛紅。他本以為最多能得到一些法律上的指點,或是被介紹給某些可能提供貸款的機構,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直接的援助。
一旁的江若琳見狀,微笑著拍了拍洪子傑的肩膀,對他說:「子傑,你就收下吧。趙學姊以前也這樣幫過我表哥。我表哥的公司現在發展得很穩定,他一直說,趙學姊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他不僅要償還,更要把這份心意想辦法傳遞下去。」
洪子傑低下頭,用手背擦了擦微微濕潤的眼角,然後鄭重地接過支票,對著趙語芊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趙律師,謝謝您!我……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語芊擺擺手,笑道:「別想太多,先解決眼前的困難,讓你的好設計能繼續下去。我相信你的才華。」
送走了洪子傑和江若琳,語芊回到辦公室。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原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讓曉雯給她泡了一壺普洱,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那片難得的淺藍色天空。心情像是被洗滌過一般,格外澄澈。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走到儲物櫃旁,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禮盒。那是她南部一位種植有機水果的親戚昨天剛快遞寄來的,裡面是滿滿一盒金黃飽滿、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冬季黃柑。
她打開盒子,挑選了幾顆最大最漂亮的黃柑,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素雅的牛皮紙袋裡。然後,她取出一張事務所的便箋小卡片,提起筆,在上面寫下一行娟秀的字:「冬天吃點黃柑,氣色會比較好。 趙語芊 敬贈」。
她把卡片繫在紙袋上,然後叫來曉雯:「曉雯,麻煩妳幫我把這個快遞給洪子傑先生,地址若琳應該有留。」
曉雯接過紙袋,看到裡面透出的點點金黃,聞到那股清新的柑橘香,不禁笑道:「趙律師,您對這些年輕創業者真好。」
語芊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多說什麼。
幾年匆匆而過。洪子傑的公司在他的努力下,不僅度過了危機,更因為其獨特的環保設計理念和出色的作品,逐漸在設計界嶄露頭角,成為備受矚目的新銳設計師。他時常參與各類公益設計活動,將自己的專業回饋社會。
在一次接受雜誌專訪,談及創業初期的艱辛與貴人相助時,洪子傑特別提到了趙語芊律師。他說:「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趙律師不僅給了我實際的資金援助,更給了我一份莫大的信任和鼓勵。我記得那天,她沒有問我將來能不能還錢,也沒有給我任何壓力,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有能力就還』。後來,她還托人送來一袋黃柑,附上卡片說『冬天吃點黃柑,氣色會比較好』。那份溫暖,我永生難忘。後來我才從若琳那裡聽說,趙律師一直以來都默默幫助了不少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她曾對若琳的表哥說過,希望這份心意能『傳下去』。所以,我現在也希望能盡自己的一份力,把這份善意傳遞給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那篇報導,語芊也看到了。她只是微微一笑,將雜誌輕輕合上。
此刻,她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捧著一杯熱騰騰的普洱茶,茶水的餘溫透過微涼的骨瓷杯壁,溫暖了她略顯冰冷的指尖。窗外的臺北天空,雲層又開始聚攏,但陽光偶爾還是會努力地灑下幾縷金線。她的眼神穿過玻璃,望向遠方,略帶柔和,卻也沉靜如水。
那一顆顆看似普通的黃柑,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際遇裡,竟成了人與人之間無聲的情感橋樑。她想起吳尚哲當年眼中那份混雜著掙扎與期盼的神情,想起洪子傑在接到支票時,嘴角微微顫抖時的羞赧與無以言表的感激,也想起自己當年毅然從那間聲名顯赫的外商律所走出來時,那份如釋重負卻也夾雜著對未來些許迷茫的心情。
原來,她從未真正忘記過那些內心深處的波瀾起伏,只是歲月教會了她,將澎湃的情感更妥帖地收藏起來,融入日常的行動與細微的關懷之中。曾經那些讓她猶疑、心疼、甚至痛苦過的時刻——無論是面對吳尚哲的困境時的惻隱,還是處理貪腐案時的道德掙扎——都在這些年來的沉澱與堅持中,一點一滴地轉化為內心深處更為堅定與溫柔的力量。
她再次抬頭,看著窗外被微風輕輕撩動的樹梢,陽光在葉片間跳躍。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定與欣慰,像是看見自己多年前隨手播下的種子,在不經意間,已經悄悄地生根發芽,並且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各自開出了一朵朵帶著獨特香氣的花。而那香氣,正如黃柑的清甜,悠遠而綿長,悄無聲息地溫暖著這個有時略顯冰冷的世界,也溫暖著她自己那顆始終懷抱著理想與善意的心。她知道,這份傳遞會繼續下去,如同這冬末春初的台北,雖有濕冷,卻總孕育著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