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光方亮(後篇)
丁壯之年又五,為了初次赴職,我隻身北漂,展開在臺北二、三年的異地生活,期間從未涉足臺北人口中的林森北路。
二〇二〇年,巧逢職務調動,偶感世態炎涼,如候鳥返鄉,逐漸習慣了恆溫的國境以南;來到臺南府城就任後,我因為工作上無可避免之必要,出入「光」不知道多少回了。
我在主管、同仁的引領與陪同下,造訪在地寥寥可數的幾家酒店,雖尚未熟悉府城的在地美食,卻先行領略了感官層面的葷腥氣息。
總是在夜幕低垂之際,娟娟碧華高懸,俯瞰紅塵,映照今城。霓虹閃爍,月色卻不再撩人。晚間七點,華燈初上。
某次外出勤務結束後,我首次步入「光」。所見景象怵目驚心,宛如一位長年茹素、恪守齋戒的修行者,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終將破戒。煙霧瀰漫的密室包廂裡,無論衣著筆挺或邋遢,每個男人身旁總緊緊依偎著一名女子。那是剛滿而立之年的我,畢生以來最大的震撼之一。
我瑟縮在座椅最邊緣,面上卻故作鎮定。那是一場與過往無異的在職訓練,「外表嚴肅,內心輕鬆」,此刻卻用以掩飾心中誤闖禁地的惴惴不安。
縱然如今回望,那場景其實再普通不過——KTV包廂、擺滿啤酒與玻璃杯的茶几、幾位濃妝艷麗的女子,年紀橫跨老中青三代。不論長幼,歲月皆藏於胭脂水粉之下:年長者扮嫩,年輕者挺起胸膛、腰桿筆直,試圖撐出一種幹練的模樣。可一開口,舉止與談吐,配上身上的妝容,總透出一種說不出的不協調。
我忽然想起陳果電影《餃子》裡的媚姨,那個總在鏡頭裡蹲坐客廳,與李太侃侃而談保養秘方的女子。她有著令人難以辨識年齡的魅惑外表,舉止卻顯得不修邊幅,那種介於妖嬈與詭異之間的衝突感,雖令人目光難移,卻隱隱透出一種說不出的違和。
媚姨曾邊嗑瓜子邊笑說:「我老太婆了,各個都叫我媚姨啦。」那一刻我恍然明白,姣好的容貌,不過是一層中空的皮相,唯有氣質與內涵,才能真正撐起一個人的分量。當時,主管動感超人也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過:「當你的內涵撐不起你的工作時,那就表示你該去充實自己了。」
我在那裡,卻也彷彿不在那裡,未與側坐的女子談心,精神早升空至九霄雲外,猶如解離。直到她的手搭上我的大腿,才像觸電般回魂。小姐們逐一介紹自己,那些名字乍聽之下,既俗媚又矯情,不是精心雕琢過的花名,更像是臨時選字湊成、好記好喚的代號,卻足以一言以蔽之。
優優。白雪。花花。小小……好笑的是,我曾遇過一位自稱女神的。
坐檯陪酒小費多,開酒的抽成另計。一名小姐在一桌不超過十五分鐘,時間一到大風吹,吹什麼?
吹走了嫣紅奼紫的溫柔語笑,吹散了相談甚歡後氤氳未明的曖昧,吹醒了汪洋情海中早已暈船的夢中人。
在那樣燈光熒然的氣氛,更易使黃湯下肚後的男人意亂情迷。我的思緒隨著不甚動聽的音樂擺動,恍然想起《雷峯塔》的那幕舟遇:「輕移蓮步芳心癢,急追隨飛度錢塘」。那時的許仙,會不會只是因白娘子的巧言令色,便情困西湖,卻被後人誤讀為天定良緣?
風繼續吹,吹來汪洋中的花。男人是一只只孤帆,海上花開花落,落向尚未停泊的帆影。除非被欽點鎖檯,否則全無選擇可言。坐定之後,只得重複那令人生厭,卻無法省略的開場白:端起酒杯,自我介紹,杯觥交錯,啜飲一口。然後,盡情一笑百媚生,群花粉黛無顏色,全場注目只看我──雖然全是自以為。
而來酒店尋歡的男人,不論長相是牛鬼蛇神,還是魑魅魍魎,在光影交錯、熒光忽明忽滅的包廂裡,在酒色財氣上身的當口,確實都與張愛玲小說《半生緣》裡的祝鴻才同一個樣: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
若不是主管交遊廣闊,出入「光」皆有人招待,我曾經以為,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此生必然與我無關。《華燈初上》的大學生何予恩,在十八歲生日當天,被同學慫恿到「光」慶生,在遇見蘇媽媽之前,他也許不知道,自己會被這個迷幻、充滿魅惑的世界隱隱牽連。
我未曾在「光」遇見像何予恩這樣的大學生,卻在三十歲那年,認識了一個彷彿是《華燈初上》蘿絲媽媽的兒子──那樣的男孩Z。
Z是個志願役士兵,卻帶著某種遺世的沉靜與靈巧。單從職業身分來看,他或許該是《新兵日記》裡那種對未來滿懷憧憬的年輕班兵;但因原生家庭的錯綜複雜,他早早學會收起天真,轉而在霓虹閃爍的世界邊緣,客串起本不屬於他的角色。
Z的母親,自花信年華以前,已是酒店小姐,年紀輕輕便在那浮光流轉的世界裡徘徊。Z的父母,正是在那樣的場域中相遇的。他說:「可能是我媽在轉檯時,剛好轉到了一個看對眼的。」
Z是個早熟的孩子。從他眉目清秀的輪廓,我便能想見他必然有一位美麗的母親,與一位英俊的父親。優生學的強大基因,不容置疑,而Z的哥哥,同樣也擁有一副令人稱羨的清俊容顏。
那段時期,我因工作性質的轉換,產生了短暫的適應障礙。Z小我近十歲,卻反過來安慰我:「哥哥,一切都會沒事的。你剛來臺南不久,我下次帶你去吃一家很好吃的清燉牛肉麵。」
起先我並不知道,Z的早熟從何而來。學生時期的課業雖不理想,但他那銅鈴般大的雙眼中,靈動裡透著夙慧,彷彿被持著利器的命運步步逼近,逼著他提早看清人生懸而未決的無解。
某次下班,我給了他一次兌現承諾的機會,讓他帶我去吃那家他口中「很好吃」的清燉牛肉麵。坐在餐桌前,我低頭吃麵時,他忽然輕描淡寫地說起母親:「我媽是八大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講述一則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他說,臺南市的房價漲得驚人,但母親居然能每夜飲酒,喝到在蛋黃區有一棟透天厝。
這真是單憑夜夜飲酒、歌舞昇平便辦得到的事嗎?我滿心疑惑。但也正因母親年輕時所積攢的資產,讓他們兄弟倆在物質上不致缺乏。
人生不可能完美,這是恆久不變的真理。物質上雖不虞匱乏,我卻在不久後發現,Z性格裡潛藏著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安全感。熟稔之前,他總主動釋出善意;一旦關係漸近,卻忽然退縮,猶如一簇即將燃起的篝火,在最後一刻收斂火舌,畏縮光亮,彷彿深怕親近的人會從他身上奪走什麼。
這樣的堅壁清野,或許與他自小顛沛流離、在親戚家四處借宿的成長經驗有關。長期居無定所的人,往往習慣先察言觀色,再衡量自己在一段關係中的份量;於是在感情裡,他也不自覺地為自己預設了一種結局──無人能久留,也不會有人真的無條件對他好。
自Z懂事開始,母親的生活作息便和自己不同,日裡總在昏睡,直至天色向晚才見她起床匆匆梳洗,將所有的疲憊用粉底與遮瑕膏掩飾過去。母親最亮麗的時刻,是他最討厭的時刻,因為那意味著,他又得在不知哪一位親戚家過夜,忍受不甚友善的舅舅或阿姨擺出的臉色。
長大後他才明白,母親的工作讓家族中的某些親戚直言不諱地批評不入流,這樣的話聽在Z耳裡,格外刺耳。「長大以後我也不太想跟親戚來往,頂多過年過節回奶奶家吃頓飯;雖然奶奶跟我媽不合,但她是真的疼我。」那些小時候的委屈,無法向大人啟齒,直到他年滿弱冠,才終於說給我聽。
看遍親戚臉色,一個人的忍耐總有極限,更何況Z是個過早經歷家庭變故的孩子;他開始在言語上反抗,與族中長輩頂嘴與不服輸的語氣,也延續到他日後當志願役時,遇到長官指導,總要碎嘴頂回一兩句。親戚說他是個沒大沒小的問題兒童;讀高中那年,為了讓人覺得自己不好惹,他跑去刺青店,在腳踝上刻了一個骷髏圖騰。每當低頭看見那刺青,想起過往種種,心頭總會湧上一股怒氣,久久不能自己。
羞恥是記憶最深刻、最廉價的饋贈。那些隱忍與不堪,總會在午夜夢迴時,像地獄惡鬼般地,自黃泉歸來。
我曾想,在我經常出入「光」的那段時期,身旁那個笑得諂媚又慇懃、不知道轉到哪一檯又隨機轉回來的小姐,會不會,剛好就是Z的母親?
我這樣一個在酒色歡場裡格格不入的青年,是否也曾讓她們覺得索然、無趣?我確實不曾真正走進那個燈紅酒綠的迷幻世界,也未曾全然理解它的運行。當每一位轉檯的小姐坐在我身旁,端起酒杯自我介紹後,總會迎來我唯一的疑惑:「我可以問妳個沒禮貌的問題嗎?為什麼妳會想做這個工作?」
得到的答案各自不同,除了純粹的愛慕虛榮之外,大多數的回應,皆隱隱透著人生的無奈與辛酸:有的是失婚女子,得獨自撫養年幼的孩子;有的丈夫經商失敗,只能出來幫忙償還那屁股子的債。
我想起母親的妹妹、我的阿姨,便是如此。只因嫁錯了人,就此錯付了終身。雖說我始終相信,婚姻的挫敗並不等於人生的全盤否定,但前提是,得有力氣從顛仆的窘境裡重新站起來。
我想,酒店小姐除了必須具備酒量外,最擅長的或許是勉強自己與忍耐,忍受那些任人調戲的話語與不堪的舉止——既不帶惡意,卻也不懷好意。《華燈初上》的蘇媽媽說:「自尊值多少錢?」
前來消費的男客,大多只顧著佔便宜,卻鮮少真正在意妝容之下的心事與委屈。她們日復一日吊著精神,熬過漫長的夜,才終於得以自夜闇的酒店離開。
我曾遇過一位年紀與身分,都如《華燈初上》裡的愛子(王愛蓮)相仿的女大學生,她的理由並不戲劇,反而多了現實的無解──母親罹癌,家裡急需用錢,她得自己攢下大學學費。不申請助學貸款,是因為不想一畢業就背債。
拋下自尊的理由各自不同,目的卻往往一致:為了活下去。
也許有人會說,為了活下去並非只有這一條路可走。然而我們總容易忽略,費茲傑羅藉由《大亨小傳》裡敘事者尼克的父親提醒世人:「每當你想批評一個人時,要記住,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擁有許多優勢。」
我距離那段經常出入「光」的歲月,已經很久了。追完《華燈初上》的那一夜,我想起Z。再次聽聞他的消息,是他因不適服役而提前離開軍旅,雖然前路渺茫,至少選擇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那年他因不安而旋即轉身,我們這段日漸熟稔的忘年之交也就此漸行漸遠。我一度以為再無交集,直到多年後,他忽然捎來消息,說他已在同婚法案三讀通過後,與伴侶登記結婚。
以為眾裡尋他千百度,不料他早已煙斜月轉,靜靜成為自己的光,與伴侶相互照映。而那些曾經在深夜裡迷失的人,未必不會迎來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