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飛奔,一前三後,中間旭烈笏頻頻喊著爸爸,不過隨著體力流失,喊聲漸停。而旭烈慎也不清楚他為何要逃,是因為他怯戰?還是因為害怕大人的懲罰?他雙頰淌著淒零的淚水。他逃呀逃,越過了雜草與荒地,經過了稻田與農夫,穿過了小河與溝渠,他汗流浹背,嘴裡發乾,但後面的三人卻未放棄這場追逐戰,他也只能卯足了勁衝刺。
最後轉彎時他腳踝扭到,噗通一聲跌進了溝渠裡爬不起身,渾身泥巴和髒水。
後面三人氣喘吁吁的趕到,旭烈笏挺腰指著跌倒的慎,卻也喘到說不出話來。「把他……把他……帶到家。」旭烈笏張大嘴巴,含糊不清的吐出一句。
他們過去要拉,旭烈慎大吼喝斥,數掌互相推擠,因為他全身沾滿惡臭撲鼻的爛泥,他們便也不敢去做出擒抱之類的貼身動作。旭烈慎掙扎地抓住渠測的堆石,作勢丟出,塔塔兒威脅似的把指關節掰得喀拉喀拉的響,他們都筋疲力盡,活像四個面相猙獰、齜牙咧嘴的野人,引得鄰近的農民圍觀。最後,只見塔塔兒耐不住性子,怒號一聲,有如一頭大象重重衝來,旭烈慎把手中的石頭丟出,石頭正中他的胸口,但塔塔兒仗著一身橫肉面不改色的揮拳。旭烈慎成功低頭躲過,卻防不住側邊伺機而動的阿彈的撲擊。
阿彈抓住他的腿往回拉,使他失去平衡,這時,一發背上重擊更打得他眼中金星亂冒,他扭頭一覷,發現旭烈笏正賊眼嘻嘻著笑——對方不知如何繞到了他身後。
「各位!看看我們怎麼教訓他!」旭烈笏高聲說道,見有農民圍觀,他氣焰反而更甚。
旭烈慎大怒,然後不知從何生出一股怪力掙脫了塔塔兒,如一匹狼發狠猛然撲倒了笏,後者吃了一驚,用盡氣力捶打,但不管打了多少拳,都還是掙脫不了。那剎那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見的能量,在他體內湧動不止,他把自己對這人的恚恨都注入了這股能量,然後它就在他心中變形了。他感到雙臂劇痛,緊接著手臂好像被扯掉一樣,某個東西伴隨著旭烈笏的哭號猛烈爆發。
旭烈慎驚慌地放開手,發現手臂布滿尖銳的鱗片,滴著斑斑鮮血。
旭烈笏在他腳下呻吟。
這一刻後,農民才匆匆趕來,將他們每人分開。
又過不久,有一人從田陌現身,憂心忡忡的跑來。他身材高大,寬臉,黃皮黃髮,五官帶著一種天生的和藹之色,穿著白色連身衣褲與天藍披風,右臂綁有黃布,農民紛紛給他讓位。他注意到周遭圍觀的人,以及位於中央的四個小孩,竭力平穩情緒的說。 「發生了什麼事?」
沒人回答。農民們眼神飄離,都搖著頭。這人又快步走向依然倒在地上的旭烈笏,後者彷彿全身骨架散掉似的抽泣不止,問道:「阿笏,怎麼了?」他又即刻朝旁邊的農夫喊:「去請醫生來。」
「有,已經有人去請佐醫生了。」那名農民答道。
「他……他……是他。」旭烈笏呢喃著說,並且舉手指慎,緊接著又低泣不止。
這人順著手指方向望去,隨即驚呼:「慎慎,你臉怎麼了?」他走近查看,於是察覺到了依舊閃亮動人的鱗片,出乎眾人意料,他表情驚喜,吸了一口氣。
「快去找也速識老師來,要快!」他對著身旁一位農民說。
「啊,是的,驃先生。」農民領命而去。
這人正是聚落總理,旭烈驃。這時,佐醫生也循聲趕到,他是一位留著兩撇鬍鬚的中年男人。旭烈驃請他檢查自己兒子的傷勢。
「如何?」
「⋯⋯不礙事,只是皮肉傷而已。」佐醫生過一會說。
旭烈驃舒吐出一口長氣,然後對著若干農民請求:「請大家幫幫忙,拿擔架來把小孩都安頓到我家裡,我會一律請佐先生醫治他們。」
農民聽罷,陸續開始動作。
「爸爸,爸爸,是他打了我的……」旭烈笏不滿的叫。
「對呀,是他先動手的。」阿彈在旁幫腔。
「所以呢?難道就不該治嗎?」旭烈驃厲聲道。「更何況,依我看倒不是這樣,具體情況究竟如何,我待會自然會好好問清楚⋯⋯」他板著臉橫掃眾小孩一眼,最後視線回到他的兒子身上,語氣放緩的說。「好啦,阿笏,你身上有傷,就先別說話了,我們趕快回去,佐醫生才能有工具治療。」
旭烈慎正欲辯解,但是一聽地主所言,不禁心中滿懷感動,就也閉口不說了。
農民搬來擔架,將他們一一放置上面,然後朝地主家的方向移動。旭烈慎昏沉著,他的四肢百骸無不僵硬疼痛,額頭彷彿被塞滿了烏黑的線團,耳旁暴力導致的餘音嫋嫋迴盪。他的小小身軀隨著擔架一沉一浮,彷彿墮入無際的缺乏氧氣的海洋。
直到數分過去,平躺在擔架上身覆瘀青和挫傷的旭烈慎,瞥見了在搖搖晃晃的天空裡他媽媽那一張憂雲密佈的臉,才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旭烈悠菲急匆匆地靠近擔架。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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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烈慎睡醒,發現自己冒出了一身冷汗。
站哨後,他又倉促睡著,醒覺後見其他人都已起身打水,他不敢怠慢,便趕忙跟上別人一併行動。
陽光幽幽穿梭野草,茂盛的水草順流搖擺,波光盈盈,河岸樹之根棲於水與地之間,天藍水折射出浪晃晃的棕根,魚兒嬉遊其中,黑土沉於其下,綠藍棕黑斑雜,粉紫粉紫的苦楝花夾岸迎風搖曳,如詩如畫的美景鋪展眼前。他和前日一樣牽著鳶尾到岸邊飲水,並在戒備著可能浮出水面的鱷魚的同時,駐足欣賞景色與唯獨粼鹿擁有的那兩隻優雅的角。角呈乳白色的錐形往後彎曲,彷彿洞穴深處的鐘乳石。
他們吞了之前草草製成的飯糰。整裝完畢之後,眾人依舊戀戀不捨這等妍美景致,而又在此徘迴了片刻,才終於出發。他們步上這被河川切割的凹地,投身前方漫漫長途。
但幾小時後卻風雲變色。
如果前段時期是一場尚堪平穩的冒險,那如今他們腳下的土地就是在宣告著另一場截然不同的旅途。
積水濕黏,而且逐步漫延過踝,不再是較早前常見的水窪,而是如同突變飽漲成水潭般一灘灘地遍布目光所及之處。土壤脆化,樹木高大而殘朽,落魄地沿水陸交界處增殖,中間的泥土路漸漸窄薄,他們的鞋子也很快被弄濕,不過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涉水行走。儘管道路日漸難行,該日午後時分,柳下貴還是照常前來,欲再進一步學習些關於魔法的知識。
「有感覺到什麼嗎?」旭烈慎問。他們二人在隊伍後並肩而行。
對方猶疑不答,他於是又說。「其實我今天是想再跟你談談有關膚之線進階的部分。」
「真假?」柳下貴一聽,雙目放光。「好!請你教我。」
「主要是液化的部分。」旭烈慎說。「因為有時有人會同時學會。除了變形之外,也有一些變形人擅長從自己的身體『湧』出其他東西,最常見的有像是汗、疣、黏液之類。」
「那上尉你是擅長?」柳下貴問。
「我倒沒有。」旭烈慎笑說。「我自己的話,只有一次成功生出孢球。」
「孢球?」柳下貴倒抽了一口氣。「我聽過,很多傳說的英雄都擁有這個能力。」
「它確實比較罕見。」旭烈慎謙虛的說。「但也因為這樣,孢球經常被歸類到膚之線的更前面一層,所以嚴格來說,我其實不會液化。」
「不是呀,這更強不是嗎?」
「沒有沒有。」旭烈慎說。「我還沒有完全掌握。」
「那要不要……」柳下貴慫恿道。「要不要現在來試試看。」
「不行。」旭烈慎嚴肅的說。「孢球威力太強,現在試太危險了。」
「是喔……」柳下貴難掩失望的說。
「嗯,我只是單純想要讓你知道。」旭烈慎說。「如果你有發現自己的皮膚生出了什麼黏呼呼的東西,那應該也是成功了,到時候你就不只是名變形人,還會是名液化人,就像呼延克捷,他第一次的時候就是成功出汗,而不是變形。」
「汗不是誰都會出?」
「他出的量不一樣。」旭烈慎好像憶起什麼而微笑起來。「有空我來找他示範一下吧。」
「當然好!」
「那——」旭烈慎接著問。「除了這個,你這幾天的感覺呢?」
柳下貴遲疑的說。「應該有……但比較像是有種力量在胸口轉的感覺,其實我覺得自己快成功了,只是就和當初想得不太一樣。」
「如果是這樣。」旭烈慎推測道。「那我感覺不是膚,更像是神。」
「神?」
「沒錯,是不是好像胸中有股能量,你原本感受不到,卻突然出現在那裡?」
「嗚……可能吧。」
「如果是這樣。」旭烈慎見其眉頭深鎖之窘態,不禁莞爾一笑。「那關於神之線,我會得很少,但多少也有一些心得可以告訴你。」
「真的嗎?」柳貴佩服的說。「上尉你太厲害了,竟然一次精通兩線。」
「不,遠非如此。」旭烈慎連忙澄清。「我對神只有一些最粗淺的認識,如果你想了解更多,你應該要找飛曦。」
「副將?」
「是的,他對神的理解遠勝於我。」
「喔——」柳下貴遠望隊伍最前賀蘭飛曦那以四足步行之態。
「首先就像我之前講的。」旭烈慎開始介紹。「如果你是一名通靈人,那就代表你天生對內在的事物有敏銳度,你可以因此感受到你體內的靈,甚至是你周圍的靈。」
「我以前是有聽過,但『靈』到底是什麼?」
「靈就是生命,每個生物體內都會有靈,不管是你、我、花草樹木、一隻路過的老鼠……萬物皆有靈。但相對而言,不具生命的無機物,像是一顆石頭,它就只有形體而沒有靈。」
「所以說,當我們死掉時,靈就消失了嗎?」
「呃……基本上生物一旦死去。」旭烈慎皺眉。「靈自然就不會繼續存在在他肉體裡——這件事有很多種說法,有些人相信靈會回到聖體中,有些人相信它會被自然吸收,也有些人相信它就這麼飄散、消失了。」
「那上尉你自己是?」
「我當然相信它會回到驍王的聖體中,我從小聽到的就是這樣。」
「好……那我要怎麼樣才能更感覺到靈?」
「嗯,你必須非常專注才可以。」旭烈慎猶豫的說。「靈並不是能和外界作用的東西,你懂嗎?今天哪怕你去跳海,靈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初期,能夠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就已經足夠了,之後才能再向外推,感覺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靈,我聽說,到時候,你能輕易的隔牆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