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桑塔格的初認識來自於她那些冷峻的批判性作品─《旁觀他人之痛苦》、《論攝影》、《疾病的隱喻》,這些作品描寫她對戰爭、藝術、疾病以及被觀看的評論,她的文句總銳利得像把刀,冷酷、清醒又充滿挑釁,但同時又美得令人難以抗拒。這讓我對她產生了好奇,便開始了一系列認識桑塔格的旅程─讀Sigrid Nunez的回憶錄《永遠的蘇珊》(Sempre Susan: a memoir of Susan Sontag)、Benjamin Moser撰寫的《桑塔格》傳記(Sontag: Her Life and Work),以及她兒子David Rieff所寫的《泅泳於死亡之海》(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 A Son’s Memoir)。
讀這些作品的過程讓我得以在字裡行間拼拼湊湊出桑塔格實際的樣貌,然而當她的樣貌逐漸清晰,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與心疼,這難過與心疼來自於: 即使一個人在學術思想上登峰造極,看起來是如此耀眼且無暇,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無法擺脫作為一個人的複雜與脆弱,他們的光芒背後往往藏著一個滿身傷痕卻倔強不屈的靈魂。
桑塔格身上有一種傲氣,全然的傲氣,難以令人忽略。回憶起第一次見到桑塔格,許多同學都無法忘懷。她的朋友Minda Rae Amiran仍記得在歡迎會上「人們四散地站著,然而當她一走進房間,所有男性…都一起『哇!』地叫了出來。」
那氣場常讓人誤以為她天生便是如此,但讀著關於她的內容,我漸漸感覺到這傲氣並不是與身俱來的人格魅力,更像是一種極為強硬的武裝,一層用知識與批判包裹起來的鎧甲,用來保護與隱藏底下那個童年不快樂、父親缺席、缺乏母愛的小女孩的脆弱與悲傷。
在《永遠的蘇珊》中,Nunez寫下:
我們總是不停聽見她說:我媽從不在乎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媽從來沒有陪在我身邊。一切都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一道從未癒合的傷口。
-- 《永遠的蘇珊》p.39
桑塔格曾多次提到她的童年,對她而言,童年是一段她迫不及待希望能趕快結束、無聊透頂且徹底浪費的時光。我想,用「無聊透頂且徹底浪費」來形容她的童年,對桑塔格來說太輕了,她的童年就像是個看不見出口也無人回應的黑暗長廊。
從童年逃出來的桑塔格並未獲得解脫,那段經歷成了一道黑影跟隨著她,將是一輩子。父親離去與缺乏母愛讓她從小學會壓抑情感,將孤獨與匱乏藏進語言與知識之中。
她與別人的絕大部分重要關係都可以用施虐/受虐來加以描述
她的孤獨是極端的,她渴望被愛,無法獨處,但害怕被拋棄的恐懼卻如影隨形,使她總是防備,也難以與人親近。她自戀,但同時極度自卑。
我雖然不能確定,但我卻感覺到母親始終生活在未來。在極不幸福的童年時代,她幻想著長大成人的生活,不再受到她覺得那麼疏遠的家人的束縛。在她和我父親那場烈烈、但最後變得一團糟只好黯然分手的婚姻中,我相信她幻想著在紐約過著獨立自主的生活—一種作家的生活,而非她曾經歷過的學者生活。
-- 《泅泳於死亡之海》p.32
她害怕過去再一次上演,於是她抓緊未來,抓緊希望,希望能戰勝一切。
於是,在這難以消解的不安全感之中,她用學術與思想填補內心永無止盡的空洞,像吸吮一千根吸管那樣不斷抓取,但這份空洞卻從未癒合…
同樣的脆弱與武裝也反映在性別上。在性別與認同上,桑塔格是矛盾的。有人將桑塔格視為女性主義者,或是女性典範。然而讀《永遠的蘇珊》的某些片段時,我總眉頭深鎖,感到矛盾與掙扎。桑塔格是「某種形式下的女性主義者」,更接近於寫下《挺身而進》(Lean In: Women, Work and the Will to Lead) 的Sheryl Sandberg式的菁英女性。
Nunez寫下當提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時,桑塔格顯得難以忍受─
她受不了吳爾芙寫給摯愛老友維奧樂·迪金森的那些信,包括那些女孩子之間傻氣又親密的閒扯,還有吳爾芙把自己描寫成可愛小動物的習慣。
-- 《永遠的蘇珊》p.75
她總穿著長褲和低跟鞋,拒絕小提包,不化妝,擦男性古龍水。
她厭惡女性化的特質,擁抱陽剛與英雄姿態,信仰菁英主義,崇拜權威、知識與力量,恐弱,是骨子裡和男人站在同一陣線貶低女性特質的厭女者。
然而,我能理解這樣的她,她的一生遭遇了太多因為「身而為女性」而受到的羞辱與否定了。Nunez非常困惑為什麼人們總是批評她缺乏幽默感,但若放在性別框架下來看,相較於男性,女性更容易被批評「不風趣」或「沒有幽默感」,即使她們只是選擇不同於主流(男性的方式)的方式。
女性在父權體制中往往必須透過男性的符號來獲得權力,卻又因此被迫壓抑自身作為「女性身體」的經驗。她必須從自己身上撕掉「女性」的標籤,才得以在這個男權世界中站穩腳步。她的恐弱、她的崇拜陽剛,或許是一種為了生存不得不採取的補償性姿態。
她從不願示弱,她也無法示弱,因為她從小就經歷過一個弱者難以掌握一切的不安全感。
而或許,這樣的補償心態也與她失去父親的童年有關。
1938年她的父親遠在中國因病早逝,而她的母親過了好幾個月後才告訴她父親的死訊,並在告訴她之後就立刻叫她出去玩。我想對於小小年紀的桑塔格來說,將留下一個永遠且難以言喻的傷口。在那個五歲的當下,她失去與悲傷連結的權利與空間,她無法悲傷,也不該展現悲傷,她只能把那份痛苦吞下,深埋進心底,但它永遠像是根卡在喉頭的魚刺。
父親的離去讓她背負起整個家情感空缺的重擔,她與母親之間產生了一種強烈而扭曲的依附關係。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母親是個情愛聖手,這點讓我感到很高興。她會和我調情,讓我覺得很興奮;我也會作出(因為她而)興奮的樣子。
-- 《桑塔格》p.182
我好像贏過了她背後的一眾男友,他們各自宣稱她的時間是與他共度,但還不至於聲稱自己獲得了她的深層感情(不過她對我這樣說了好多次)。她和我在一起時。是個『女性』;我扮演了她身邊那個害羞的、仰慕她的男孩。我是細膩的;對比於那些男朋友的粗俗。我愛著她;我也在扮演我愛她。
-- 《桑塔格》p.183
在潛意識中,她不只崇拜男性,也想成為男性,想成為那個強大的、能永遠博取母親關注與愛的人。
童年與母親的複雜關係,或許也讓她產生了對女性的依戀。她對自己的性傾向從未坦然面對。她的一生與許多女性有著深刻的情感連結,但同時她又以同性戀為恥,甚至為了證明自己還至少是個雙性戀,試著與男性做愛。不過結果是她承認自己「一想到和男人有肉體關係,只有羞辱墮落的感覺。」
她對女性既依戀又抗拒,她從女性身上一次次看見母親的影子,她渴望母愛,又怨恨著母親,害怕被拋棄的想法讓她始終在依戀與不安之間擺盪。
她的一生,她的成功,來自對脆弱與痛苦的反擊。她的脆弱促使她從不停止挑戰既有規則,不斷打破框架。
大學時,她與朋友用科學的方式證明「絕不會被性限制住,可以讓自己縱情於慾望。」她拒絕受限於性別規定,參與晚宴時沒有吭聲變走進男人的場子(當時規定男性一區女性一區)。她一生的寫作從來不只是職業(她痛恨任何被束縛的工作),而是一種存在的必要,一種對生命、對世界的反抗。她從不討好誰,在她的小說不怎麼被看好時,她仍持續寫下去(在她撰寫《在美國》時其實已經生病不舒服了,甚至還血尿,但她仍堅持著「現在什麼事情都阻礙不了我了。」)
這樣的精神,令人敬佩。
我們總習慣將這些巨人們神化,將他們的成功歸於天賦與努力,卻往往忽略了他們作為「人」的那一面,如同我開頭提到的。桑塔格的生命告訴我們,偉大與脆弱並不矛盾。她的聰明與才華從未遮蓋住她的傷痕,而是與這些傷痕共存。
她用一生來對抗脆弱、孤獨與痛苦,也因此她是如此獨特。她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也不是一個好母親、好伴侶,但她的一生真實且勇敢,她擁有不願被馴服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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