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波
「你們看見玫瑰,就說美麗,看見蛇,就說惡心。你們不知道,這個世界,玫瑰和蛇本是親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們互相轉化,蛇面頰鮮紅,玫瑰鱗片閃閃。你們看見兔子說可愛,看見獅子說可怕,你們不知道,暴風雨之夜,它們是如何流血,如何相愛。」 ── 《薩德侯爵夫人》,三島由紀夫 著。
宇野亞喜良筆下描繪的少女,正是這樣的存在 ── 在柔美與詭譎之間自由轉化。若要具體形容,也許最貼切的是:身穿葡萄紅花暈染的洋裝,頭繫粉色蝴蝶結的鬼,妖異迷魅。

他的少女繪像,總會搭配一些與美感互相衝突的元素:奇異的生物、或標本、或骨頭,少女的眼神總是散發著一種欲言又止的凝視,時而堅定,時而不安。宇野亞喜良的少女,從來就不是獨立存在的角色,更像是一種情緒或心態的化身。他將「少女之美」最極致而複雜的靈魂,一一抽離出來展示:可愛與熾烈,精美與失常,綿薄與高貴。當這些對立同時出現時,就會產生一種極端、詭謎的視覺衝擊感,但那股衝擊所真正喚醒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心中,曾經作為少年少女所藏匿的矛盾情感。
這樣的少女之美,從來就不是通俗的街頭可愛、也不是單調的粉紅純情,而是對柔弱與危險的同步擁有,既令人迷戀,也令人不安。
因此,當我們回望宇野亞喜良早期的圖像描繪時,很難不聯想起寺山修司式的舞台幻象。那些少女圖像本身,就是一種縱向多重空間的創造 ── 不是平面的畫面,而是一個可供凝視進入的劇場。衣裝、眼神與進退之間的關係,構築出一種劇場性的視線結構,把少女的內在情緒凝縮成型,轉化為觀看的場所。


美的正中央就是黑暗,才會如此擁有吸引力。
所以,當宇野亞喜良改用「貓」的形象,來描繪一種介於純真與忌妒、黏膩與疏離之間的心態時,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兩隻貓》這本經過十年再度回歸的細膩之作,會如此令人鬧心。
《兩隻貓》是一個看似簡單,卻持續有內在演化力量的小故事:家裡的原住貓波波,被主人獨自寵溺的生活,因為新來的小貓而崩解。這隻貓的內心獨白成為全篇的敘事視線,既可愛又敏感,牠的情感起伏,掙扎與孤獨,就像所有人都經歷過的那樣,每一天都是矛盾的戰爭。
當這些此起彼落的掙扎情緒,自憐、嫉妒與孤獨感交錯成情感的障礙,當一顆黏著、依靠著他人的心靈,相信「這種日子會永遠繼續下去」,卻硬生生地撞到了現實的邊界,可愛的貓咪也會變成鬼的模樣。這是一場沒有言語的劇場,一場只需凝視與沉默,就能揭露內心深處的微小傷口的表演。它不高聲,也不喧鬧,只是靜靜地讓一個情感的轉折,被視線與姿態默默訴說。
而後續的故事,當然有其溫暖。
對於熟悉宇野亞喜良畫風的讀者而言,《兩隻貓》很像是「鬼之後的笑」,而那份淡淡的失落與遲來的溫柔,也會讓人聯想到他早年出版的《白貓亭》 ── 那是一間充滿回憶的料理店,「愛情?一個問題,有一萬個答案。」愛情與記憶交織其間,如同貓一般溫熱,亦是苦樂參半的幻想劇。
在宇野亞喜良的世界裡,少女、戀人與貓,都是無聲劇場裡的主角。她們柔軟、明亮,卻也陰影斑駁;她們像玫瑰那樣盛開,也像蛇那樣蜿蜒。而正是這樣矛盾交錯的存在,才讓我們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在心中留下難以言說的餘韻。
宇野亞喜良帶我們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少女之美」,在這個矛盾衝突的奇幻世界裡,我們看不清是自己在凝視她,還是被她凝視。
【延伸閱讀】
若想進一步窺見宇野亞喜良筆下的「少女」如何跨越時代、媒材與視覺技法的疆界,不妨看看他於市谷活版印刷製作所展出的訪談與展覽記錄(文章連結 /專訪影片)。在那裡,他談到自己如何將印刷視為一種「時間的壓痕」,少女的輪廓、紙張的肌理、鉛字的呼吸,共同組成一場關於記憶、感官與物質性的靜默演出。
這樣的觀點,與他長年來的圖像創作不謀而合:那些眼神空洞卻深邃的少女們,本就如同印刷過程中的反覆壓印,在一次次的凝視與摹寫之中,把屬於一個世代的脆弱與渴望,深深刻進紙張與視覺的縫隙裡。也許,宇野亞喜良真正試圖捕捉的,不只是「少女之美」,而是這份美如何在世界的毛邊與瑕疵中,頑強地、閃爍地存活著。
